1990年的夏天,外婆一说起菜园子旁边的那棵丝绵树,总会骂上几句,在骂中猜测那棵只有碗口粗的丝绵树被谁在半夜偷偷摸摸地剥了皮,夏天还没有过完就枯死了。
她用了“肯定”,肯定是娃儿养得多的黄家,肯定是成天偷摸惯了的黎家,肯定是阮家,菜园子就在他们家门前……她把周围的邻居都猜遍了,每一家都是贼,每一家都有偷丝绵树的可能。外婆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也不知道真正的那个小偷,依然在“肯定”中猜来猜去。
我们都知道菜园子旁边有一棵丝绵树,太显眼了。那一块四五分地的菜园,除了低矮的一些瓜果蔬菜,就只有两棵树,一棵是树干漆黑,树冠弯弯曲曲四处散开的柿子树,另一棵就是丝绵树了。
丝绵树的树干笔直,树皮是干净的深灰色,树冠规规矩矩地一直向上生长,椭圆形的树叶也好看,翠绿翠绿的。
夏天来了,所有的植物都变得青翠可喜,母亲仰起头看柿子树上的柿子,那些在绿叶中遮遮掩掩地慢慢长大的还是青皮的柿子圆溜溜的,招人喜爱。母亲告诉父亲,这一树柿子恐怕得做七八筐的柿饼,言语间透着喜悦。柿子树到了深秋,一树的柿子就红了,母亲会催促父亲趁早在柿子刚红还很硬时一个一个地夹下来,她要做成柿饼,冬天好卖钱。
丝绵树不一样,没有果子可卖,它在夏天丰沛的雨水滋养下一点一点地不为人察觉地生长,安安静静地生长。
外婆夏天起得很早,把那根长长的黑丝帕一圈一圈地缠在头上,生火烧锅,热水洗脸,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往菜园走去。菜园外面有一圈竹篱笆,还有一个竹门,外婆打开竹门,没看那棵枝叶茂盛的柿子树,直接就走到了丝绵树下,双手在围腰上擦了擦,上下打量那棵树。
我问外婆,那么一棵小树有什么可看的,也吃不得。外婆说,这棵丝绵树已经有十多年了,就是长得慢,再过一两年长粗一点就可以剥皮了,晒干送到药店,要卖一些钱。我问,丝绵皮贵还是柿饼贵。外婆高声说,肯定是丝绵皮贵,贵好多,丝绵皮是药材,可以治好多种病。我继续问,那可以治好你的腿不。外婆停了一下,说,治肯定可以治,就是慢得很。
外婆的娘家,是另外一座山中的一个大户,家里姊妹众多,她的父亲和几个兄弟都是村里的医生,她多少是懂得一点中药的。特殊年代,外婆的腿断过,没有条件好好医治,慢慢地,那条断腿膝盖向内弯曲,就像短了一截。
知道丝绵树皮可以治外婆的病腿,我暗自高兴,从记事起,看到残疾的外婆走路,她走路的腿脚从没伸展开,一直为她着急。
被外婆念叨的阮家有个病人,是我的同学阮启玲的母亲,我喊阮婆婆。按理说,我该喊阮孃孃,但是她的年龄实在很大了,头上也裹了一圈黑帕子。阮婆婆四十多才生的启玲,她是启玲爸爸的学生也是他的第二个老婆,比启玲爸爸小十多岁。
阮婆婆一身都肿,早上起床就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咳,又咳又吆喝“死了算了”,眼皮亮晶晶的,一双布鞋总是拖拉着,脚后跟踩在鞋底,脚背肿得多高。
启玲问我家要丝绵树叶子,说给她母亲熬水喝。那棵丝绵树是属于外婆的,给不给她做主。外婆很小气,每次只给摘三四片,嘴里还说,附近这一片就这么一棵丝绵树,省到用。
我和启玲一起去上学,星期天吃过午饭,各自背上一个小背篼,里面装了一小袋大米,一瓶腌菜,还有几本书,就出发了。我们的学校在山外的镇上,要翻一座山,还要走一段长长的深谷。上山只有一条小路,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
我们走累了就在小路上随便找个石头坐上去,歇息聊天。我问启玲,阮婆婆喝了丝绵叶水消肿了没有。她说,好一点了,但是脚还是穿不进鞋子。
启玲像个大人一样叹气,她说,热天还好一些,冬天咋个办哦。我说,你爸爸有退休工资,送到外面去医。启玲又叹气,她说她姐每个月也都要等到她爸爸的那点工资的。我想起和启玲姐姐都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哥,也无语了。
启玲忽然又说,丝绵皮消肿比树叶快。我赶紧说,快莫打丝绵皮的主意,丝绵皮剥不得,一剥皮树就死了,那是我外婆的树。
启玲不说话了,我们坐在半山上的石头上,听着树林里传来的各种鸟儿的叫声。这片山到处都是树,密密匝匝的,就是没有丝绵树。
我的大哥和启玲的姐姐都在县城读高中,还是复读,我二哥已经没有读书了,启玲的三个哥哥都没有读书了。家里缺钱,能赚钱的法子都想到了,我们两家都养蚕,只是我父母年轻一些,母亲可以养春夏秋三季蚕,父亲放假还能去山上挖葛根卖钱。
大哥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父亲说过,这一年再考不上只能回来。大哥很少回家,他在家时也是沉默,眉头耸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人很瘦。
父亲知道复读辛苦,他狠下心让大哥去了学校老师的食堂吃饭,不再带米自己蒸饭,一个月交三十元搭伙费,这是一笔多出来的开支,每一个月父母都在为这一笔钱发愁。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鸡蛋了,母亲每天早上都盯着母鸡的屁股,有时她还伸手去摸,只要竹篮里的鸡蛋凑够十个就迫不及待地拿到集市上去卖。
五月末,大哥回家了,是来拿钱的。他不知道的是,上一周两袋收回来已经快要变成现钱的油菜籽,被父亲一句话,一夜之间丢了。村里的小学校离我家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学校大操场的一角正好可以晾晒。收回来的油菜籽,父母各背一袋,晾晒在学校。晒得越干的油菜籽价格才越高,母亲准备再晒一天就卖了,给大哥交生活费和高考的各种费用。母亲说,离家近,保险一点还是背回去放家里。父亲说,反正明天还要晒,就不用背回家了。母亲还追问,要得不。父亲说,要得,学校还是安全。那两袋鼓鼓的油菜籽就放在学校的办公室里,父亲还锁好了办公室和学校的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油菜籽被人偷了,那可是母亲顶着大太阳一把一把割了,一连枷一连枷地打了收回来的。
放学后的学校很空旷,母亲的哭声和骂声传得很远,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些痛苦的呜咽和歇斯底里的咒骂。骂父亲,也骂贼娃子,骂父亲不是个东西图省力那么一点远都不把油菜籽背回家,骂贼娃子挨千刀不得好死。
外婆听到母亲的哭骂,急得往学校跑,那条病腿成了她的障碍,说是跑也不过依然是一瘸一拐地走。外婆骂贼娃子,也责怪父亲。我从来没有在心里心疼过的亲人那一刻让我心疼不已,心疼哭泣的母亲,心疼沉默的父亲,也心疼残疾的外婆。
我很认真地对母亲说,家里这么困难,我不读书了。母亲没有理我,依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学校的石阶上哭。学校操场边有两棵并排的杨树,已经很高了,高到我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树顶。母亲还在哭,我看着那两棵笔直的杨树,忽然觉得好像是丝绵树,都是笔直的树干,灰白色的树皮。但我也确切地知道,那只是两棵普通的杨树,不是能卖钱的丝绵树。
我也心灰意冷了,我要参加中考了,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钱。
外婆心疼母亲,她只养育了这么一个孩子。每每母亲因生活困顿哭泣时,外婆一边帮母亲做一些家务事,一边骂我和哥哥们不懂事,骂我们是母亲的“小祸害”。
家里的水田种一季油菜,要供一家人一年的生活用油,还要省出两袋卖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那一年,被偷的油菜籽也成了母亲一辈子的痛,那些痛已经深深地埋在她的身体里,每一次记忆的唤醒都让她悲泪,不堪回首。
父亲只是沉默,作为一名在乡村小学工作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他太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了,他没有母亲唠叨,不会经常把读书挂在嘴边,只是努力地找钱,做他该做的事。
大哥知道了油菜籽被偷,报名费和生活费一时之间凑不齐,他跟父亲一样只有沉默。
五月末,不知道农历的时间,只记得有月亮了,屋外的一切虽看不真切,也朦胧地有了些影影绰绰的黑影。乡村的夜晚,鸡鸭入笼,看门狗蜷缩在门边打盹,四周安静地只剩下那些蛰伏在青草间虫子们的低吟。父亲吩咐大哥第二天一早到学校去,不要操心钱的事,过两天他会送钱去。
那一夜,家里家外显得很清冷。外婆又去了菜园,我不想看到母亲哭,也走过去,我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惹着了还在流泪的母亲。
月光下,一身土布蓝的外婆显得很瘦小,她用两只手去围丝绵树干,我也学她的样子,丝绵树长大了一些,以前两只手还能勉强围住,现在已经围不住了,两手之外还有几寸长。我问外婆,丝绵树长好多久就可以剥皮了?外婆说,这棵树如果有十四五年了,这个季节正好可以剥皮。
外婆说得很仔细,她说,剥皮也有讲究,不能一棵树都剥干净,只能剥一段,还要用塑料布把剥过皮的地方裹起来,这样树才不会死,树皮也才能重新长出来。
我告诉外婆,启玲说的,丝绵皮比丝绵叶消肿效果好。外婆看了启玲家的大门一眼,说,哪里那么简单,你以为剥皮了就可以马上熬水啊,还要堆起来堆到冒水,在大太阳下晒干,这才可以当药用。我听得一头雾水,这么复杂,外婆又轻声地自言自语地说,这条病腿越来越没劲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活到这几个娃儿长大哦。
听到外婆这样说,我的情绪更低沉了,真希望自己已经长大了独立了,远远地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环境。
我和启玲还是一起回家一起去学校。天气渐渐热起来了,通往学校的那座山越来越难走,走一阵就要歇息一会儿,路上的石头晒热了,我们找一棵大树,在树下乘凉休息。我和启玲的成绩都不错,她脖子上长了一个疙瘩,做手术耽误了一年,比我低了一级。
我们两家挨得很近,房屋中间只隔了一个晒坝,外婆的菜园就在她家门前。启玲说,她姐姐也回来拿钱了,六月份拿的钱比平时要多一些,她父亲的退休工资全给了,她妈拿药的钱只能赊账。矮小的启玲有着和我一样的忧愁,她担心常年生病的母亲,也担心她的姐姐如果考不上怎么办。我们都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单纯快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以前,我累了在山坡上坐下歇息时,曾经对启玲说过,哪一天如果我们不再爬这座山了,那我们就胜利了。我和启玲爬过的这座山,走过的这条小路,我哥和她姐也爬过走过,他们现在去县城读书有客车可乘了,但是依然在接受命运的煎熬。我一想到这些,动摇了自己以前的想法,大哥目前的难关都还没有渡过,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我们的班主任蒋老师教数学,他给我们的午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他每天中午都会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抄几道难题,交给我们这些缺少睡眠的学生。据说,这个戴着眼镜的老师是山外平原地方的老三届,高考落榜后为了吃国家粮,才来了我们山区教书。那一周,我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事,上课心不在焉,午饭后其他的同学都在啃黑板上的难题,只有我趴在课桌上把钢笔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正走神,挨了蒋老师一教鞭,那是一根细竹子,打在手上热辣辣地疼。蒋老师吼道,都快考试了,还不收心!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家里似乎已经风平浪静了。母亲准备孵小蚕,她去乡上的蚕桑办拿回来两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这一季夏蚕她准备多养一张。父亲去放牛了,他要边放牛边复习,准备民转公的考试。
大哥的钱有了着落,母亲说父亲去了乡里,找那个开药店的中学同学,跟他“倒一手”,等到这一季夏蚕卖了还给他。
一切都好像恢复了平静,大家又开始各自做自己的事。我问母亲怎么没看见外婆,以往这个时候,只要外婆知道我从学校回来了,必定会高兴地跑过来塞给我几颗冰糖。母亲悄悄地说,你外婆在怄气,莫去惹她。我问,外婆怎么了。母亲说,你外婆的丝绵树被人偷了。
我吓了一跳,跑到菜园一看,那棵丝绵树从露出地面开始到一人高的区域没有了树皮,光溜溜的那一截树干在太阳下白晃晃地刺人眼。我是第一次看到剥皮后的丝绵树,没有了粗粝的外皮,就如一个生病的人,有了孱弱的病态白,只是白,没有光泽。
看着眼前的这棵剥皮后的丝绵树,我在心里猜测究竟是谁干的。就如后来外婆那样,每一家都有可能。地方就这么大,院子挨得近,谁家里有点什么谁不知道啊,况且谁家都缺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阮家,他家有三个没有读书的儿子,干这件事轻而易举,不仅能卖钱还可以给阮婆婆治病,树就在他家门前,方便得很。这样猜着,我几乎坚信了这个结论,心里对启玲也有了不满。
外婆没有哭,只是骂,用了农村里骂人最狠的话。父亲让母亲去劝一下外婆,骂得太难听了,一连骂了几天。母亲看了父亲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让她骂,那棵树长了十多年了,遇到那么多的难处都没舍得卖,现在反倒便宜了贼娃子。
那一周,外婆没有给我吃冰糖,她到处找塑料薄膜,用来缠那些光溜溜的丝绵树干,她说,看看还救得了不。我去帮外婆,和她一起把塑料薄膜缠上去,一圈一圈地缠,就像给一个怕冷的病人穿上一层一层的衣服。
启玲看见了,好像也吓了一跳,问我丝绵树咋了,是不是生病了。我没好气地说,丝绵树树皮被贼娃子剥了,要是救不活,你妈连丝绵叶泡水都喝不到。启玲又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外婆,一闪身就进了屋。其实我也不敢确定这棵丝绵树真的跟启玲一家有关,看到她静悄悄地回屋,又为刚才自己不友好的态度开始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