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筠连县高坪苗族乡，也曾是僰人故里。
高坪是一个典型山间盆地，在盆地正中央，有一座高约80米的喀斯特山，因其形如一只面西而卧的狮子，不知从何时起，这座山便被乡人称作狮子山。此山的特别之处是狮子头顶上有一处防御工事，乡人一直称之为营盘，而在狮面的绝壁之上，有僰人悬棺的遗迹——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凿孔。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这绝壁上还有一两具悬棺。当然现在已看不到悬棺的踪迹，而那些凿孔还依然存在。
在幼时也听到过不少关于僰人的传说，当时乡人的传说中称其为“白人子”，具有会飞的功能。由于年幼，理解能力很有限，就自然把他们与“白化病”的人联系起来。当时，我们地方把“白化病”的人称为“白人子”，自然就把他们想象为皮肤雪白之人。后来读大学后，某一天才突然顿悟——“白”字在川南方言中发音为“bei”，与“僰”字有读音上极相近，原来“白人子”当为“僰人子”，乃音误，非肤色之别也。而传说中僰人会飞，主要是因为他们能将其先人的棺木送在高高的悬壁之上。如果没有会飞的功能，怎么能实现这样的壮举呢？故幼时对僰人的理解便是一个个飞在空中白色的精灵，连衣服都是白的，如天使一般。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因为僰人在历史长河中是谜一样的存在，除了有悬棺的遗迹，便没留下多少可提供研究和发掘的东西。
而对于僰人的消失，在幼时听到的乡民传说中还有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说法：诸葛亮知“白人子”因祖先受地脉龙神护佑，必将壮大而遗害社稷苍生，于是诓其将祖先之骸悬于高岩之上。由于其祖先遗骸与地脉龙神失去联系从而失去神力，致使该族人一代又代死绝了。后来还听说了一个罗英秀才的相似版本，从乡民们的传说也表明人们并没有忘记对这谜团的探索与思考。
长大后才知道此乃民间杜撰，僰人的消失与诸葛亮的谋略没有半点关系，更不是阴柔的风水所致，而是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改土归流”一次种族灭绝的血腥杀戮。在我县的地方志中记载明朝时期的川南僰人被称为都掌蛮，因在其头人哈大王带领下反叛朝廷，在朝廷与地方武装的合力绞杀之下，这个在中国西南延续了二千年的民族就这样消失了。
后来在不同的地方也看到过悬棺：在离老家六七十里地的镇舟电厂附近的岩石窟中有一具僰人棺木；在兴文石海景区夫妻峰附近的绝壁上有十一具悬棺；在滇东北盐津县的豆沙关景区的绝壁上有七八具悬棺。但是最令人震撼的还是前几日在珙县洛表镇麻塘坝的悬棺群。
洛表悬棺，位于四川省珙县洛表镇西南的麻塘坝，是僰人悬棺的核心部分，被誉为“世界之最”和“巴蜀一绝”。洛表悬棺是僰人文化的重要遗产，是僰人文化最具代表性的遗存。很多年来，都想去洛表看看，终于在前几日实现了这个夙愿。
悬棺所在地麻塘坝与筠连的高坎乡毗邻，居于高坎东南面9公里外的山谷中。在高坎时，往络表镇方向远眺，远山如黛，一片迷蒙，进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山峦沟壑。沿着盘山公路，从高坎到麻塘坝悬棺是从海拔约1000米山顶下降到海拔约700米的山谷。
来到悬棺绝壁之下时，已是近下午五点了，初春的暮色还是来得有些早，此时视线已有一些昏暗。只见绝壁之下有一块石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僰人悬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一九八八年一月公布，珙县人民政府一九九O年十月一日立”。
此处名曰：九盏灯，山岩为九十度的绝壁。而在离地面三四十米的高岩上，便悬挂着十六七具棺木。由于此时光线不是很明，那一具具棺木形如灰褐色的长方形木盒子，这就样森然悬挂在高岩绝壁之上。这些棺木周围的岩壁上还分布着一个个方正的凿孔，有的孔上还插着木桩，但也没有了棺木。有的棺木居于突出的岩石绝壁之上，避免了阳光、雨水、霜雪的破坏，所以现在的保存较为完整。
抬着仰望这居于绝壁之上的棺木，人人都会对其如何置于其上，产生出各种猜测，而我在未目睹这大规模的悬棺之前，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将棺木系之绳索从高处往下垂落放置，但是当我在此看到居于突出岩石之下的棺木后，我对这种想法便否定了。在绝壁上方的地型变化万千，在运输上会更费力。
当我看到这绝壁之上密密分布的凿孔，我又觉得将这棺木送上绝壁也不是想象的难。我认为，因为有这种丧葬习俗，于是僰人族群便会形成专业的丧葬团队，当他们确定了适合悬棺绝壁之后，便会经年累月在其上凿孔、置桩，再像搭栈道一样，一级一级往高处铺上木板，形成阶梯状通道，从而将逝者的棺椁从最高处依次往下放，放置妥当之后便撤去通道木板，经年累月，悬棺群就这样形成了。
据后来研究者称，悬棺往往是楠木打制，内部还铺有河沙，故每具棺椁达1000斤以上，这为将其送上高空带来不便。我猜想，要解决此难题，可以采取将零部件送到放置棺椁的位置，再进行组装，因为是榫卯结构，在组装上不是很难。组装完成之后，再在其中铺上河沙，再将逝者放入其中，最后盖棺，去除通道木板，就完成悬棺葬了。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员的个人猜测。
僰人为何崇尚岩葬，也许是他们觉得在高岩之上，更能接近上天神灵吧。从现存悬棺数量不多，可以确定能进行岩葬者，在其部落或族群中是处于社会上层。因为岩葬的成本远远高于土葬，非一般下层民众可以承受。上层者生前受人景仰，也期望死后让人仰望，而绝壁便是最佳去处了。睡在绝壁之上的棺椁中，如修行于空中楼阁，能与白云比肩，听百鸟欢鸣，看广漠田畴，享子孙烟火，这是何其美事。所以岩葬是僰人社会中，很多人梦里企及的愿望。
抬头望着高岩绝壁之上的悬棺，沉思之余，觉得它们是一个个特别的眼神，在这眼神中我看到的是深邃、是忧郁、是迷茫、是悲愤、是无助。僰人从助周武王伐纣至明朝被剿灭，在中国历史上存在了2000多年，生活在中国西南的深山巨壑之中，有着自己的坚韧和独特文化，但是因为其消失得很突然，消失得很彻底，所以这个民族的文化就成为了谜一样的深邃。他们的语言怎么样？他们的习俗怎么样？他们的民间传说怎么样？他们的衣食住行怎么样？都有待更多深入地研究、探索、发现。
绝壁之上的亡灵，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兴旺发达，希望在高岩之上日日看到炊烟，听到牧歌，听到庄稼生长的声音，听到牛羊的欢鸣。绝对不希望子孙们被血腥屠戮，最后消失得这样的彻底，所以他们的眼神是忧郁而悲愤的。
西南多山间盆地，每一个盆地都如一个世外桃源，但又是因为这样的与世隔绝，从而形成了自以为是的封闭意识。僰人应该从中原延伸而来，穿境而过的茶马古道中汲取中原先进的文化，从而走入民族的融合，而不是占山为王，以雄者自居。因为夜郎自大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故步自封将会愈加冥顽不化，拒绝文明将会愈加野蛮，狂妄自大最后定会自取灭亡。以弹丸之地而拒一个强大王朝的文明统治，与螳臂当车何异，所以僰人消失的悲局是必然的，只是没想到会消失得这般彻底。
当然我在这里不是要宣扬杀戮，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讨厌杀戮。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中原王朝为维护自己统治而进行野蛮的种族屠杀的现象并不多，从汉武帝时，中原王朝在统治思想上往往都以儒家的思想作为工具，崇尚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云南的南诏六国，虽远居边垂，但是洱海边的白族，却充分吸收中原文化。那里有一个叫喜州的古镇，产生的进士达三十多人，其文化的发达令许多中原富庶之地也不能望其项背。一个民族要想走得很远，在教育上一定要注重。只有教育跟上了，视野和格局才会与进俱进，从而前进的路才会更宽，才会走得越远。
站在这绝壁之下，暮色即将来临，但是对这悬棺带来的历史深邃与神秘感，想到数百年前那惨痛而绝望的叫声，心情觉得很沉重。但我想僰人是没有彻底消失的，因为毕竟僰人的分布区域在西南很多地方。有的地方的僰人群体也一定与官方有着和谐的关系，他们没有参与叛乱，他们不会成为被屠的对象，也许为了更为安全的考虑，他们迁徙了，有的选择隐姓埋名在其他的民族中，渐渐远离和失去了自己的文化。
站在这绝壁之下，想到今天的国富民丰，也无比感慨，生活在今天的中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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