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父亲被打成搞地下无线电的反革命分子,从兴化县城立新米厂下放昌荣乡唐子村米厂劳动改造。在上小学的前一年,我跟随父亲在唐子村度过一段童年的乡村生活。
1976年,那一年我7岁。记得那时候的乡村生活是多么快乐好玩,就像包围乡村的空气,处处带着泥土和芳草的味道,是那么的清朗、新鲜。
夏天是一年中惟一的明亮的季节。那年,我和村里小伙伴们成天泡在河里,玩狗爬式,摸河蚌,再就是光着身子,横七竖八地仰躺在水面上,看白云朵朵飞来又飞去。太阳烧得背上火燎火燎的,然后就蜕了皮,像出了麻疹一样难看。阳光丝丝地渗进了我小小的身体面,在一个什么角落贮藏了起来,让人憋得发慌。
那是尽情好玩的时光。河中畅快玩耍后,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爬上岸,一头钻进泥地里玩起了弹子。那时我着疯了一般迷上了玩弹子。我的打弹子技术在村庄里首屈一指,赤着身子,趴在旷野的泥地上打弹子,手脚并用,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猴子,把那些彩色的玻璃弹子一个个准确无误地射进了泥洞,很快我就有了最佳射手的称号。凯旋而归时,我全身衣袋里都是赢来的玻璃弹子,一走动弹子袋就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音。这种声音使我走到哪儿都是趾高气扬。别的孩子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身后,因为他们的弹子赌光了,听着那可爱的玻璃弹子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他们兴奋得眼睛发光。有时我也会借给他们一些,让他们过过弹子瘾,如果我高兴了,也会无条件地送给他们一颗或者两颗。这些玻璃弹子就像童话中的一个金币,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有钱人的快乐,有钱人的慷慨。
但不久我就发现,他们都在提防我,他们想尽办法哄我高兴,从我这儿骗去弹子,但我要玩时他们都远远跑开了。就算我把他们的玻璃弹子全都赢到手,但没有一个人跟我玩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有一次玩弹子我运用了各种计谋,连着一直输到第十盘,好让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尽管如此,我还是引诱不来对手。我只好一个人玩了,让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无休止地决斗,但很快我就兴味索然了,因为我发现,我的左手老是打不过右手。
1976年的那年,地震的消息悄悄流传了开来。庄上大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惊惶的神色,相互碰了面都不再问:吃过了?而是都在说起地震怎么还不来?就好像地震是一个妖精,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会突然地跳出来吓大家一跳。
于是,大人们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时刻关注着身边的那些小动物,鸡,狗,还有老鼠,关注着墙角的树和草,看它们有没有异常的动静,那些可都是地震的预兆啊。村里人的家里的猫找不着了,有人家里的狗窜上了墙,还有人家院子里的水井半夜里发出咕咚咕咚让人莫名其妙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在下面吐水泡。
记得那年夏天的天空也有点不一样了。黄昏,太阳下山了,西天的晚霞火红火红的,都镶上了金色的边线,它们诡秘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一匹马,一会儿是几头奔跑的狮子,一会儿又成了一团硕大无朋的蘑菇,中间的黑浓得化也化不开。有一次,我一个人站在河滩上,看见有一团云像极了吃饱的大母猪趴在地上睡觉的模样,我马上跑回庄上叫人来看。当我们气喘吁吁跑到河边,那团云早就让风吹散了。我急了,我说,我真的看见一头大肥猪。别的孩子都啊呸啊呸起来,他们嘻嘻哈哈地起哄说:什么呀,看起来好像大肚皮女人。他们这般哈哈大笑,倒好像我真的骗了他们似的。
大人们也是脆弱的,得知即将到来的地震传说把他们吓懵了。他们紧急动员,忙着搬弄大桌子,铺上棉被,放些干粮,做好各种防震的准备,他们自己把自己吓坏了,再也顾不上在我们调皮捣蛋的时候过来大声喝斥,或者揪耳朵,敲栗爆。再也没有人对我们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们快乐得几乎要昏了头。我敢说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玩累了,我们钻进桌子底下,桌子上铺着厚厚的棉被。这样的铺着棉被的桌子是简易的防震棚,每户人家的堂屋里都有。屋子底下黑咕隆咚的,放着大人们早就预备下的馒头、山芋干、炒黄豆和烧酒(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忘不了酒)。我们吃着这些东西,会发出咯嘣咯嘣很大的声响。我们,饥饿而又快乐的小兽,咀嚼的牙齿发着锐利的光。山芋干、黄豆,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消化,容易放屁,满屋子臭气熏天,还有人得了严重的便秘,蹲在露天粪缸上脸憋得通红,好半天也拉不出一点屎。
到了夜晚,庄上人全都来到了晒场上。他们带着椅子和竹席,坐的坐,躺的躺,晒谷场上密匝匝的全是人影。夏夜的空气十分燠热,风息不动,打嗝声、放屁声、咒骂声和小孩的哭叫声响成一片,间或还有成群的蚊子飞来时闷雷般的声音。大人们嘴边的香烟屁股像特务接头时的暗号忽亮忽暗。他们说,外面风凉,再说地震来了逃起命来也快些。庄上有个五保户老头想得真开,成天喝酒,想把自己弄醉,这样死起来也好利落些,他喝呀,喝呀,脸都红成老虾公模样了还是没醉,他苦恼自己竟然想醉也醉不成了。更有个老婆婆,睡觉的时候也紧紧抱着那袋炒黄豆,有一个晚上她醒来(或许她还是在梦里)竟背着那袋沉重的炒黄豆在晒谷场上惊恐地奔跑。
现在,空了的村庄几乎成了一群小孩们的天下,我们在夏夜沉闷的黑暗中奔跑,追逐,毫无心肝地尖叫,大笑,全然不管压向每个人心头的地震的阴影。我们撕下作业本上空白的几页,折成各种式样复杂的飞镖,我们把坚硬的油菜杆和麦杆当标枪相互投掷。我们无休止地决战,从每户人家门前的自留菜地到村口的河边,到处都是我们的战场。
夜晚的黑暗,有一种叫“藏猫”的游戏玩起来更刺激了。玩这种游戏,通常是一个孩子面朝墙壁,闭着眼(不能偷看),把从一到十的数字数上十遍,在他数数的时候,别的孩子要在大致划定的游戏区域里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再由这个孩子把他们全部找出来。黑暗使这种游戏变得惊心动魄。
依稀记得有一次,当我憋着劲数完数,睁开眼睛,身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亮晃晃的月光照着树梢、屋项,月光下每一件东西都有了自己的影子。生活在城里的我,眼前一片漆黑寂静,害怕的差一点哭出声来,当然我是不会哭的,因为我们是在玩游戏。后来,我还是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出来了。他们有的爬到了树上,有的就躲在不远处屋角的阴影里,还有的把自己藏在了竹箩里,上面还加了盖子,因为他们在哧哧地傻笑,也都被我捉了出来。从黑暗中走到光亮的地方,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痕迹,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但,真的有一次,这个游戏让我感到了真正的害怕。那次,我藏身在一个放草料的浅坑里,上面还盖了一层薄薄的稻草。我仰面躺着,呼吸着过夏的稻草甘香的气息,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头顶密集的星星。身下,一丝从地下渗上来的阴凉让我感到很适意。我听到寻找者的脚步声,从我身边走过去,或者徒劳地在我藏身的周围徘徊。我大气也不敢出,心里怀着秘密不被揭穿的喜悦。不一会儿,被找出来走到中间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找到。
透过掩饰得很好的稻草,我看见他们集体加入了寻找我的行列。他们是在找我,这场游戏中最后的胜利者,我很出人意料地找了一个谁也不会发现的地方。我听到他们在喊我的名字。开始还咋咋呼呼的,后来就带着点哭腔了,他们找遍了一个个可能藏人的地方,草堆、沟坎、墙角、水缸、猪舍,甚至露天粪缸也要走过去搅几下(他们竟然笨到以为我会躲到这种臭烘烘的地方)。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心里突然一阵紧缩,我这是在哪里呀?我看看头顶的星空,摸一摸身边作响的干草,摸一摸底下因我长时间躺着变得潮乎乎的泥上,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感到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我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大梦里——我把自己弄丢了,或者说我找不到自己了。
小伙伴们的脚步渐渐远去(他们或许厌烦了这个游戏或许以为我不负责任地逃离了这个游戏),看着他们的身影一跳一跳地融进了黑暗,我忘记了叫喊。铺满稻草的浅坑,现在变得有点潮湿、阴冷了,夏虫的叫声宏大起来,愈发显出了寂静的无限。那一刻,我的心里空空洞洞,我想我的生命是和这星空下的泥土、草木、昆虫一样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就可以让我消失。我为自己那一刻的处境感到惊骇,感到空茫和虚无,感到了针刺般的疼痛和恐惧……如果这游戏能从头开始,我会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让寻找的人一就能逮着,以免去这针刺般的痛。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而急促的呼喊声,是爸爸,那是爸爸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不豪壮,不悠扬,却充满希望和力量,那是我生命里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一切困难恐惧好似早已烟消云散,此刻,我不再害怕和怯弱,而是像男子汉一样勇敢地爬出浅坑。
我看到了一轮金黄的月亮,正从村庄东面的树林中探出脸来。它的光像太阳一样温暖,它给屋舍、树木、断墙都打上了金边的抡廓,并让它们在大地上留下了影子。事物和它们的影子,这个熟知的世界给了我安慰。我看到我的影子也躺在我的脚下,像许久没有谋面的一个伙伴。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跟着爸爸走进了自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