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村长
一
村长要换了。
新任者可能是那疤拉。
李东风冲进场子,挥着手说:村里谁当村长都可以,就那疤拉不能当,一个地主羔子,又是个刑事犯,难道要坏人专政吗?
村人哈哈大笑。
李东风翻着旧账,那疤拉打小就打孩子骂老师,还在四邻八舍偷鸡摸狗,谁不知道这个小赖孙。他脸上那疤拉咋来的,那就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让人家打的!
李东风认定那疤拉就是用钱疏通了关系,才从南方跑回来,这是法制的疏漏,它会是那家湾的灾难。
今天是选民大会,李东风要砸场子。
那疤拉果然不瓤,老少二人对骂上了。
那疤拉:“你当支书都干了啥,村里的人都让饿死了……”
李东风:“放屁,村里啥时候饿死人了,那是60年有人偷了队里的麦子,蒸了一筐馍吃得撑死的。”
那疤拉:“改革多少年了,那家湾咋样啊,有啥变化?”
李东风:“咋没变化呀,地主羔子都能当村长了,这不是变化?你这话就是污蔑党的领导,搁到过去,早挨枪子了……”
那疤拉:“我承诺了,三年之内,我让村人年收入千元。”
李东风:“吹牛B,恁爷当年还说给我盖间房呢,我一辈子也没住上!”
那疤拉:“你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你不听你走,走!”
村民们劝李东风:“你老了,你让他干呗,他有闯劲,万一弄好了呢?”
那疤拉在台上指手划脚,唾沫星子都喷出来。
李东风在下边骂骂咧咧:
“……那疤拉上台就是地主阶级专政!我当支书咋了,我18岁就入党了,参加了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建人民公社,搞大跃进,我没文化吗?我进过扫盲班,去过地区党校学习,公社县里都讲过话,那家湾是全公社先进典型,是全县学大寨的标杆。”李东风的山羊胡子撅得也高。
村民们倚着墙跟晒太阳,叭答叭答抽旱烟,边听边笑。
突然,乡干部宣布开始计票。
李东风立即收起话头,躬腰挤进前台:“我反对,我坚决反对。”没有人理会李东风,那疤拉几乎全票通过当上了村长。
人们散了,嘻嘻哈哈的,似乎忘记了还站着的这位老人。
李东风去拦走在后边几人:
“你们上当了,那疤拉是逃出来的走私犯,公安局马上会把他抓走的。”
“咦,这倒是新闻,你这是村广播电台吧?”许多村民停下脚步,笑着回身。
李东风喊:“我不造谣,他在广东走私,被武警抓住坐牢,算是越狱逃跑。”村民接上说:“他坐牢咱不管,犯法是他的事,只要他能给咱挣钱,现在不犯错挣不来钱。”
村民们说得有理,大家觉得老支书理儿不够。
有人调侃问:“老支书,公安局啥时候来抓人啊?”李东风气呼呼的地说:“马上来,你们走着瞧!”村民们笑了:“不可能呀,他现在出来了,说明事摆平了,那疤拉本事大着呢。”哄,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李东风没话了,身子像撒了气的皮球。
二
李东风今非昔比了。
他可不是随便能乱打擂台的。
那家湾当年可却是全地区有名的模范村呢。
李东风坐了十多年支书,他的“三狠”是有名的招牌。
先说解放初期,各县乡镇压反革命,李东风积极带头,他听人说在甘肃见过一村人,此人为国民党匪营长,曾经在大别山杀过红军13条人命。李东风拍了胸脯,说,活见人死见尸,我把他弄回来。李东风在敦煌找了三天,却没找到那个铁匠铺。原来那匪营长见遇见了乡人,就吓得撤了铁匠铺,并蓄上了大胡子隐起来了。李东风费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找到了大胡子隐匿的小院。这时,这时两个民兵怯了,说还是叫公安局来人吧?李东风一听骂了娘,吼:操你娘,你们若是熊了,现在就滚回去!原来,县里的人介绍,这匪营长身上有些功夫,人能飞檐走壁,打枪百发百中。李东风拔出腰上小酒壶,仰头一口灌下,一跺脚就上门了。李东风迎头就撞见了大胡子,那人只盯他一秒,就飞身冲回屋内接着回身一摆拳,李东风迎面挨了一下眼冒金星,大胡子顺手从门后抄起把猎枪冲李东风头上就搂了火,李东风用手一推子弹轰一声从肩头打。不等待李东风反应过来,大胡子夹住李东风的头朝前一甩,李东风就栽屋里去了。大胡子箭步冲上院墙头,李东风追出来死死抱住墙上还有的一只脚,硬是将他活活拉扯下来。这时两个民兵才梦中醒来上去将人捆了。这件事让李东风很风光,传说他是只身擒下大盗匪首,功夫十分了得。
这件事得多说一句,匪营长带回,就在那家湾召开了公审大会,村里的牛鬼蛇神一起来陪会,当宣布大胡子立即执行时,村里的老地主一惊,人当场就吓死了。这事就整治的大了,村里还有几个隐瞒历史的人,都吓得出来主动交代了,那家湾肃反斗争取得重大成果,在全县都出了名。
第二件就是李东风舍身救主的事。
那年文革开始,县里开始搞武斗,县委书记被拉到那家湾开批斗争会,造反派说李东风是保皇派,要他当场对书记进行揭发批判。李东风当然不干了,县委书记是当年的工作队长,李东风是他亲手培养起来的,这样说吧,没有工作队长,就没他李东风的今天。李东风躲在了山上,可村里的口号太响了,大喇叭骂着老书记,李东风听不下去了,自己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索性帽子一甩冲下了山。李东风跳到了台上,一把摘了书记的大高帽喊:“县委书记是好领导,我就是保皇派,你们斗争我吧?”造反派冲上来要抓李东风让他跪下,李东风的威望高啊,村民们冲上来把造反派围了,双方冲突起来。混乱中李东风拉上县委书记就跑,转眼人就没影了。造反派气疯了,调来更多的造反派围了那家湾,要血洗小村呢。小村人也恼了,青壮年都拿起了棍棒,硬是将造反派们打出了小村。后来,县委书记在山上藏了一个月,后被李东风带到了武汉,这才保全了条生命。
当然,李东风最狠的还是农耕精神。
大跃进开始那会,李东风如一台不停的发动机。
那家湾是山沟沟,没几块平地,粮食要上产量,放卫星太难。李东风向公社保证,粮食虽然可能上不去,但人不能闲着,那家湾没有土地可以造土地。李东风立了命令:一冬天拿下一百亩地,两年亩产上300斤,坚决不吃国家返销粮。李东风站在街心扯出大嗓门:“……男人女人,一律上山,哪家不出工,就是反对大跃进!”大冬天,李东风光着脊梁,抡着锄把,带着几百口男女老少,忽啦啦撒在山上,炮响了,山崩了,许多陡峭山坡被削平下来,许多凹地变了平地,就这样村人硬是刨出了百亩山地。李东风累倒了,人不见了,人们疯了般满山找他,最后见他倒在山坡夹缝里,人被一炸飞的石片击中,刺断了腰骨,血都快流干了。当他被村民问他为啥不叫人呢?他竟然说是想让村民多干一会儿。李东风上卫生院,缝了20多针,输了几瓶血,外伤治了,内伤却跑不掉,他长期饼水当饭,胃部严重损伤,胃切除了大部。李东风变成了半残人,他的事迹全县宣传,县委的奖状写的清楚“铁支书李东风”。
三
那疤拉演说很精彩。
李东风说的不错,那疤拉在广东混迹多年,已是个成熟的江湖人,如今他衣锦还乡,打定主意要发家致富。他要搞绿色食品,而第一步就是要搞个散养鸡场,采取村民集资的办法,每人立下合同,投资与利润挂钩,那疤拉立下字据,若一年不见分红,就自己扒房卖地还账。
那家湾是条沟槽子,底凹两侧山高,一道天然的圈子场,两头篱笆一圈,就成了个场子。那疤拉算过一笔帐,散养鸡吃虫子,吃野草,成长慢,但它是原生态,价钱出的高,一只顶几只,钱还是能挣的来。当然,事既然搞了,就不能只限于搞鸡场,还可以搞野生养殖场,这山里不长粮食,可野生的东西长的多。那疤拉咨询了专家,除了过去有的蘑菇、野葱、芥芥菜、马齿苋、娃娃拳等外,又将其它地区的珍珠花菜、山韭菜、葛花等多种野菜引进小村来。那疤拉听说这些野菜有较高的保健和药用价值,有些地方种植了它们,都出口欧美国家了。
那疤拉设想的好,那鸡也争气,半年过去,有钱入账了。
这天,那疤拉早早站在村中央,两腿站成八字,他从斜挎的黑色皮包里掏出红包,一个个递给村民们。大家都不说话,那疤拉也不说,不是不说,而是信封上说了,那是打字机印上的字:感谢村民们的关爱,为乡村致富共同努力。
“村民们,今天这只是小利,咱不能停步,现在又有个新项目,它也是鸡,但品种不一样,利润也不一样。我算过了,一只鸡从出生到死亡,它的成本是8块,利润是800块,这是很合算的。这不是普通鸡,而是一种你们不知道的鸡,大家猜猜是什么鸡?”村民们有的说是芦花鸡,有的说是澳洲鸡。那疤拉说:“猜对了,它是一种洋鸡,那叫珍珠鸡。”
那疤拉会寓教寓乐。
村民们躁动:“这鸡到底咋样呀?说说呗?”
那疤拉的眼睛斜着,他看了眼村民,又寻找着李东风,他必须找到李东风,让他看看自己的权威。李东风现在才明白,村民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钱,一个钱字可以扭转人心。李东风傻傻的站在那里,他本来是要看那疤拉的笑话,不料人家发了钱,还被这珍珠鸡迷住了。没有人理他,仿佛这个村支书,已不存在。
那疤拉不仅要搞珍珠鸡,还要在村里办鸡肉罐头厂。
那疤拉明说了,办鸡肉罐头厂要占生产队场地,而哪里有地呢?村人都明白,只有原大队办有块场地,可那块地被有些人占着,人家资格老,有权力,大家都惹不起呀。
李东风嗅出了味道,村民们巴答巴答嘴不说话。
那疤拉的挑战开始了。
李东风又跳起来了,“办龟孙的罐头厂,你那点黑心懵不了我,你要卖土地,肥自己的腰包,这谁不知道?”
村民们不表态,凡挣钱的事,他们没意见,大队部已跟他们没啥关系了,也没那么深的感情。那疤拉一说,许多人的眼光还直投向了李东风,似乎在看李东风怎么办?
李东风也没词了,他心里没底呀。
终于有人说了,大队部那块场地,闲着也没用,现在讲效益,该扒就扒吧。
李东风的心凉透了,人刚蹲在地上,立即站了起来。
李东风的家在大队部,那是历史形成的。当年,村里有几家五保户没房,他就让人家住了。李东风整天没日没夜的工作,人也顺势搬到了大队部。现在,要占用大队部的土地,那就是要对他连根拔了。
李东风蹦得很高:要占房子休想!
李东风没有理由说房子,只能指着那疤拉换话题:“老干部补助的钱为啥不给我?”
“再告诉你,现在村里没钱。”
“你没钱,刚才还发钱呢?”
“这是养鸡的集资款,你又没集资!”
“你就是迫害老干部,你就是贪污犯!”
那疤拉拨开李东风的手:“你好好学学文件吧,老干部补助的事文件上说的明白,有就发,没有不发。”
李东风急了:“党的政策你都敢抗拒?党的文件你都敢篡改!”原来,乡里半年前下了文件,给土改干部每年补助1200块钱,那疤拉当上村长后一分没给。前几次李东风去要钱,那疤拉说没有见过文件。李东风复制了文件给他,那疤拉就干脆说没钱。那疤拉点上一支烟:“你问问村民,大家的集资款给你中不中?”李东风看看村民,村民们都扭过眼,一起说:一笔说一笔,各是各的钱,集资钱跟老干部没关系。
“你去告吧,去北京,上联合国都中!”
“你个孬孙,共产党早晚会收拾你!”
一老一少,两个药桶又点着了。
双方离得很近,吐沫星子都能喷溅到对方脸上。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那疤拉用力推了李东风,李东风脚跟站不稳,噔噔噔,仰面朝天跌坐在地上。
三
李东风跌了一下,屋里动弹不得。
很快,他就听村里墙上贴上了告示:
即日起村里鱼塘承包租凭到期,有意竞争者,可即时报名。落款村委会。
李东风知道,村委会章子攥在人家手里,他已经不当家了。
这鱼塘李东风已承包三年了,眼看时间到期,他没想到那疤拉要收了他,就气得浑身发抖,可他站不起来。
那疤拉通知他几次了,眼看有几人报名了,有人出一万承包,有人一万二,更有人出到一万五。告示写明截止月底,新承包人就要上岗了。
那疤拉不理,既然李东风装迷糊,那他让鬼神伺候吧。
夜晚,那疤拉像念了咒一样,天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了一夜,把村里都浇成了水泽,有屋漏雨了,有土墙冲倒了,老树也倒下几棵。
李东风的鱼塘没了。
不是鱼没了,而是白花花全翻肚了。
李东风拄着木杖去了现场。
他不相信天灾,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翻看着一条条翻肚的鱼身,料定有人投毒了。
李东风跌跌撞撞找那疤拉。
“你赔我鱼塘,你放的毒药!”
那疤拉边退边用手挡他戳来的手指。
李东风用头朝那疤拉怀里拱,接着朝向村人喊:“毛主席说了,资产阶级上台,就要人头落地,你们看到了啊,这个地主羔子在报复共产党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