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世上不容易,要经历多少磨砺。不幸的是自己,坚强的是内心。现实即便惨凄,回忆依旧美丽。再难也要珍惜,因为我是唯一。——题记
这里有一块刚好容纳两只脚宽度的石板,住在这里的老人把它用成一座便桥。桥的一端陷在恣意生长的野草从中,另一端挣扎着抓着对面的泥地。它的边沿已被遒劲的藤蔓侵蚀,身躯承受着泥地上分布得没有规律的碎石子,也被石锋磨损。对面是一片蔬菜地、水稻田,它们栽培的宠儿维持着机体的运转,间或通过着石板桥,输送到老人的身边;远处是幢摇摇欲坠的平房,房子守候着夕阳下的老人,老人也陪伴着日暮时分的它。石板桥见证着,也保佑着这一切。整块石板正如其下静默的水沟,在多少个时代的风雨中懂得了无声胜有声。
水沟里渔网缠着木桩,为三年陈的老鸭子划出了一片受限自由的领地。一步开外,生活在一起的水泥船残骸可望、可即,却不属于自己。夜幕降临,鸭子与渔网东北角的水草握别,遥祝东南角的石板桥晚安,傍着水泥船转过西南的弯角,游上了西北角的岸阶。周围的铁栅栏被踱步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关上,生了锈的铁丝努力绕在两扇栅栏门之间,一厢情愿地阻挡着外来可能的伤害。环顾四周,不大的场上,石板桥成了平房与世界维系的唯一通道。没有人家的流浪猫乘着夜色溜上了桥,蓦地停下了脚步,一只脚警觉地悬在半空中,没有落地,狡黠地瞥了一眼场上的情况,才迈开脚步,谨慎地钻入了这片白天不敢涉足的领地。
天色蒙蒙亮,几公里外茶馆的水泥地上又响起了一次老人拖沓的脚步声。这也让碰巧来拍摄纪录片的胶卷上又凑齐了一个身影。他不来,少了什么,侃大山的老头子们会突然发现自己的余光比平日里有所不同;他到了,也不多什么,理所当然那个角落要有这么一尊躯体来补白。老人从不参与其他人的议论,只是默默地抿茶抽烟。一桌桌喧闹的明明是一个个的大活人,他的眼里看去却只是一幅有灵性的画。画终究是画,只能神游,没法置身其中。茶喝淡了,烟抽尽了,也到了观摩结束返程的时间了。小镇、桥洞、铁轨、农田、石板桥。
日上杆头,石板桥望着远方田里劳碌的老人,仿佛在观看一部默片——只有用镰刀切割着韭菜的动作,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是隐隐地能从老人的沉默中摸索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力量。凭着这股力量,老人支撑着,拼死不让自己夭折在最后的旅途中,全力给自己一个看到行程终点的机会。
一天, 一月,一年……
又是一个阴霾的天,老人的衣服烙上了雨点打湿的痕迹,撑脚安在轮子后的老式自行车载着他通过了石板桥,停在了小屋前。后轮上橡胶做的挡泥片分泌着泥和水,顺着尖角滴下,点在水洼当中荡起了波纹,一环又一环推着老人进了房间。天和地用雨珠串成了锁链,封印了屋门。
门背上就要锈穿了的倒钩如约等来了粘着泥巴的杆秤,每天都如久别重逢,不知下一次分离会否就是永别。这一次,弥留之际的钩宽慰地笑着,勉为其难地让杆有那么一丝释怀。它们触及之时怎能想到,这一刻由暖意带来,却由冰点带走——就在杆秤挂上钩子的一瞬间,钩子终于无法再承受那份重量,撒手人寰。钩与杆,在相聚时陪伴,又在陪伴中席散。
老人筐里没有卖完的土豆重又回到了水池底下,那潮湿的水泥地就是这长不大土豆的栖身所。田埂里寄人篱下地发芽,不懂化肥的滋味,拥有足以吸引猎奇者的外貌,自己的潜能却未被欣赏。就是这样的它们,努力为老人争取着生命的延续,却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而当这样的奉献终于也到了尽头,最后一声再见就在前方,它们不舍得离开,又不得不离开。想起明天早上含泪相见,直面各奔天涯;能做的只有珍惜现在,含笑道一声晚安。
深一块、浅一块的榆木梳妆台上镶嵌了一道道沟纹,犄角处擦不去的尘埃一层叠一层,记录着每一个十年迥异的气象。抽屉上的锁还能认得清它的外表,却不知当初那把钥匙是否还能严丝合缝着它的精髓。提线式开关灯泡里的钨丝塑造着空气的肤色,不能休憩的电流携带着一丝暖意,悄悄补给着孤独的蕞尔空间。墙角的樟木箱子,一代代人早就赋予了它生命,早就给了它用武之地,知道它早就存在,从不见它打开。
老人执着地在每一个房间点亮蜡烛,充盈着温暖和寄思。他默默地出神,烛火分化出两个身影,旋即奔着向老人的眼神四周冲散开来,一下子将他领入光背后的另一个世界:孙子依旧在床头打闹,新缝的枕头、刚晒过的棉被、才换好的床垫,三点一线窜来跳去,持续着小孩子才乐此不疲的单调;老伴仍然安坐在被虫蛀了的门板旁边,明与暗的分界线从水泥地爬上了椅子,又蔓延到了鼻尖,她吃力地扶着龙头拐杖起身,拖着椅子向阳光照得到的窗下移步,放下的一瞬间,全身的重量不自觉地扑在了椅背上,所幸没有摔倒……一切已成追忆,一切又合为一体。蜡烛熄灭了,收回了它的恩赐,那给每一个人都有的恩赐。
从遥远的天空望下,孤老与他的独屋在没有尘嚣的寂静中坚守着最后的明亮。人渐去了,光不能消亡。苍茫大地的遗珠回到了母亲的腹中,滋养着新的孕育,又以新的名义再次存在,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