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像行走在时光的隧道里,马蹄表与家人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陪伴,它好像在提醒说,做一个有时间观念的人,把普通的日子过成激情岁月。
一
马蹄表嘀嗒,嘀嗒,从未停过脚步。
夜深了,父亲从西边小站回来,我们都睡了。那只马蹄表步履清脆,不停地走分针秒针。我半夜醒来,妈妈在昏黄的灯下补袜子。第二天早晨,当我们醒来父亲已经上班走了。
每到发工资的日子,父亲算工资回家很晚,经常是零点以后父亲才进家门。母亲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几次我们半夜醒来,油灯亮着,桌上的那块马蹄表滴嗒——滴嗒——走着,不知疲倦。
天没亮就赶火车,上班前要赶到小站。一家人,一个屋檐下,父亲在外地上班,每周一三五天不亮离家,二四六天黑才回家来,一家人都是马蹄表陪着度日子,照着表针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解放初期,庄稼人出身的父亲走出故乡,选择了背井离乡,一路向西,再向西,一脚踏上三秦黄土地。一条陇海线把父亲拽到了一块陌生的地方,从此,父亲与铁路结下不解之缘。父亲的一生如两条平行的铁轨,一生都在铁轨上跑。
普集镇是一个很小的车站,一手牵着蔡家坡,一手牵着斗鸡台。车站很很简朴,如同一个村姑模样,平时没几个人的站台也显得空旷宽敞。特快列车也要在小站上停一停,给机车加水,父亲破例也享受到坐特别快车在小站上下班的待遇。
父亲的钱夹子里,总是躺着一张一年期的通勤票,是承载父亲的运单。早晨,坐上一趟特快列车,准时把父亲送到一个叫斗鸡台的小站,逢双日的晚上又送父亲回到有一群孩子的家。
那些日子,一条绵长的陇海线,铁轨承载着父亲走过一年又一年的峥嵘岁月。父亲一辈子都是走在铁轨上,如马蹄表执着地朝前走,不退一分,不差一秒,不让一步。父亲在前行路上,没有过彩虹飞架,也没有海阔天空。
马蹄表一声声敲击着岁月。
二
马蹄表迈步向前,不迟疑、不后退,转一圈天亮了,再转一圈天黑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岁月染白发。
那一块马蹄表,穿着浅蓝色裙子,脸庞一副白玻璃表蒙,上端有两只俏皮的银铃耳朵,脚下一双蜗牛壳的鞋,头顶上有一个手提把儿,挺精美的一件工艺品。马蹄表每天与生活息息相关,一天的忙碌都是在它的指针下完成。
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做的,与马蹄表携手在席大的三斗桌面上,组成亲如兄弟般的搭档。三斗桌的边角处布满黑麻点,火柴头烧出的痕迹藏着岁月里,却给桌角留下抹不掉的污点。
一个玻璃罩就是马蹄表的家,白铁边框,镶嵌着白玻璃,四面光鲜亮丽。上端是棱形造型,像一座微缩的宝塔,塔顶是一块平玻璃,木制底座。表盒制作足见用功深厚,也证明马蹄表在那时候的身价,在家庭中有着至高的位置。
马蹄表像一块宝贝文物般被宠着,玻璃罩把它与尘世间烦扰杂乱相隔绝,独享一寓清净,专心走针,伴着不间断的“滴嗒”声,从黑到明,又从白天到夜晚。
那块马蹄表每天都在争分夺秒,特别是那支红色的忙针,我们把秒针叫“忙针”,它总是急慌忙地追寻逝去的时光,它撵得越急一长一短的分针和时针,依旧按部就班,不急不慢朝前走。秒针行色匆忙,赶路;分针慢慢悠悠,一步一脚印泰然;时针轻声细语,一格一格向前坚定。
你拧一把发条,它就注入一往无前的力量:一块马蹄表仿佛有了灵魂,瞧,与时光对话,不急不躁且有些许羞涩,转一圈天亮了,又转一圈天黑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着岁月的时光,迎日出,送晚霞。
马蹄表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件物品,在我家却受到大件贵重品的待遇。在街边工艺店做了个精美的罩盒,铁皮边角镶玻璃木底坐上铺一块红布。马蹄表进驻后,仿佛一款出土文物,摆放在三斗桌中央,格外醒目。进门一眼就能瞧见。
在我家它是新颖金贵的代表。
三
马蹄表的脚步每天唤醒一个明媚的早晨。
马蹄表像敲钟人,忠于职守。白天守候,夜晚值勤,滴答声不停歇。它是家庭里唯一不吐怨言的仆人。
闹铃,清脆的银铃声从睡梦中叫醒,声音在房间屋顶上盘旋、飘荡,又飘到屋外的院子里。
大院里的人,是一群普通而又平凡的人,过着把太阳从东搬到西,每天为生活劳累也不知苦,过着过着,又把各自过成了不一样的人,后来有人做了官,成为有地位、受尊敬的人;有人还是三顿饱餐夜求一眠,用汗水换米面油盐度日月;有人还是坚持种地自由生活,有人做点小买卖……
一群小女孩子,手牵着手,扭动身体舞着,欢乐地跳着,像双人交际舞,嘴里边唱道:咱俩好,咱俩好,咱俩兑钱买块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是人家的阔太太。手表在童年的心目是阔家人的标配,是高贵身份的象征,也是一种英俊气质的表达。小学生没钱买表,用钢笔在左手腕上画一块表,画上数字,画上时针,分针,秒针是被忽略的。下笔很慢,很认真,总怕画不圆失去了表的身份。最后,不忘画上一条表链,双横线再画表链条纹,还真有名表的范。抬起手腕,瞧了又瞧,心里如同夏日里吃了块西瓜一样甜。
世界很大装着四季美好,金色阳光;一间屋很小浓缩到一块马蹄表上,孩子的快乐是在手腕上一幅钢笔画,一块不走的手表让身心得到了满足。
我也在手腕上画过一块表。晚上,洗漱时都要格外小心,怕水溅到手腕上,洗掉手腕上的那块表。画在手腕上的表从来没走过,我心里念叨它也不走,它却带走了我的童年,还有大院的记忆。
我在农村当知青的那段日子里,早晨上工听钟声,敲钟的生产队长没有表,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来到树下回头看一眼太阳,伸出手来敲钟,社员们听着钟声上地。太阳落山了,西边云彩染成红色,社员们扛上农具收工,回自个家喝汤。人们都把吃晚饭叫喝汤,社员们很懂养生,懂晚饭吃少最养生,晚餐太硬太饱伤身体。没有手表的年代,看着太阳上下班,别有一番情趣。现在回味起来,日子挺美好。
这个世界在“滴答”声中往前走,走向美好。
四
钟表,记录时间的流逝。马蹄表上的刻度凝聚每一个时辰的瞬间,它不会嫌弃你的平凡和碌碌无为,还把点滴悉数收纳在滴答声中。
时间是人们要尊循的秩序,它管理着世间万象,社会进步依照它指引运行,人们听从它安排作息。
在钟表尚未普及的年代,看天空的太阳、月亮、星星确定时辰,甚至一声鸡叫,管束着人们举止。大地也是一块表,不同的省份是时光的区间,纵横的交通网是表盘上的指针,每个人都是忙着奔跑的秒针。我父亲虽然年轻时就离开故乡来到陕西,情感依然镶嵌在表盘上。老家那块时光风景依然闪亮在心里。
那时,我们常在寒假时间举家坐火车回老家。我妈带我们回到她年轻时熟悉的一草一木。
在钟表稀缺的年代里,人们凭生活经验估时间,夜空就是一块表,瞧一眼月亮和星星的位置,就能知道当下的时辰;白天一轮太阳当空悬挂,也是一块表盘,看一眼太阳行走轨迹,也能估算出时间。
我母亲在老家应闺女时,夜里纺花。等到天上的星星犯困时,星星困乏得眨眼睛,月亮西斜,称作星星“歇晌”了。这时外婆才同意停下纺花车。回房睡觉前,啃一口冻得梆硬的红薯面馒头,却在馒头上留下两个牙印。我妈那时是十多岁的女孩子,白天织布夜晚纺线,天天如此苦熬,支撑着家庭的柴米油盐。一辈子倾注心血的这点技能,最后成为无用武之地的空本领。
白天,天空是表盘,太阳是指针;夜晚,夜空是表盘,月亮是指针。清晨,鸡叫仿佛是打更人的敲击声。
那时,爷爷每天下地干活,我白天看着太阳,放羊;夜晚,瞧着月亮,打地铺睡觉。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寒假结束的日子,该返程回家了。
天上星星快要落了,翻一个身滚动着两颗眼珠,进入浅睡眠,似醒非醒的状态,好萌呀,巴嗒,巴嗒,眨两下腥松的眼,笑了。
爷爷在院子里支起鏊子,麦秸杆燃起的火苗,吐着舌头添锅底,比往日调皮多了,手也舞起来,脚跷起来老高,但火力并不凶猛,爷爷把控着火候,不能把饼烙糊咯。
穷家富路,带上饼子路上不能饿肚子,身上才能有劲。在火车上不买饭,一路吃饼子喝水。
火苗扑闪,扑闪,忽地,火苗落下两滴眼泪,那是从爷爷眼眶里掉下的。孩子们又要离开了,去很远的地方,好端端的家硬生生分成几瓣,相见欢喜,离别难。爷爷长叹一声,我们向火车站出发了。
十八里土路,不长也不短,大伯父挑脚送站,一根扁担,一头一个行李包。
五
一只钟表,如同磨道里的一头驴。一圈一昼一夜,一圈一年又一年,一圈春夏秋冬,岁月交替。时光轮替,走着走着人就老了。
我父亲经历十多年的轮椅后,最后来到卧床阶段,我们子女开启了床前侍弄,每天要给父亲翻身,测体温,这些事都要瞧着马蹄表的脸,迟了不可以,提前也不行,不循私舞弊,循规蹈矩。
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它确认,生命离开哪一刻,它也不缺席。
迈开马蹄转一圈,天亮了。蹽起马蹄走一程,天黑了。每天一遍一遍重复,周而复始,马蹄表脚步没有停下来,日子却再也不能重来。
父亲卧床期间,每天护理,听它安排。父亲离开时,它见证。那一刻它停住了脚步,走累了,忙坏了,不再“滴嗒”响不停了……父亲不再需要那只马蹄表了,还是路上把它带走了……
我们兄妹送父亲从殡仪馆回来,那只表又走时了。
父亲走的那天,我们家人和几个兄弟姐妹手忙脚乱,从午饭后到晚上,家充斥在一片混乱中,没人有闲工夫去动那只表。
父亲心跳停止的那一刻,马蹄表居然停摆了,我不明白父亲的心跳怎么会和马蹄表同频呢,或许是上天的旨意,瞬间凝固了指针,随魂魄飞去了远方。
时间永远向前走,可是每个人的时间都有尽头。马蹄表停下了脚步那一刻,属于父亲的时间到了终点。
日夜守护着父亲的那块马蹄表,在那一刻停摆了,是走累了,还是父亲的灵魂把它拿走带去了天堂。马蹄表还留桌上,只是一块缺失了灵魂的表,只剩下昏昏噩噩捱时光的空壳。
一只马蹄表教会我们勇敢追梦,大步向前,迎接太阳升起的新生活。我们努力生活,努力诗和远方,一定会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2025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