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小说是在十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风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吹吹着,撩撩那。太阳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挂在半空。估计伸出锄头就能勾到,空气闷热,偶尔被风刮过来一股子鸡屎味,街上没几个人。屯里人有的在家睡午觉,有的在大田里割玉米,墙头上晒着一捆一捆大豆,红高粱穗子,还有没干透的玉米。谁家的黑狗冷丁从一个胡同窜出来,吓人一大跳。手里要是有镰刀,一镰刀下去攮它一顿,沟壑,堤坝,院外站着的梨树,苹果树,桃树,李子树,互相争强好胜,看看谁先成熟,谁长得丰满,妖娆?父亲中午抿了一杯凤城老窖酒,倚在炕上的被垛睡着了,呼噜打得比放二踢脚响。母亲喂了猪鸡鸭狗,在矮墙上磨了磨月牙镰刀,带我先去西大堤那三亩地收割玉米。早晨割玉米有露水,湿乎乎的,玉米棵叶子柔软,不会划伤手脚,上午没割,雇不到张好运的马车,只能挨到下午。玉米棵经过日头的烘烤,熏蒸,水分被吸干,叶子碰触露在外面的皮肤,必然会流血。母亲翻箱倒柜,找出三副线手套,先到田里掰完玉米穗子,傍黑时,夜露落下来,玉米棵发软再动手割玉米棵而。我不想干,为什么不明天收割?等着玉米碴子下锅?
风也急躁躁的,摇晃着玉米棵儿,不停得吼着,发着不安的情绪。不知道风经历了什么?在我的心里风就是风,不是馍馍,不是火烧,不是小说,也不是一枚苹果。凭什么风活得比人洒脱,不骄不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需要向任何人事物,低下高傲的头。玉米棵之间住着彩色蜘蛛的网,我一棵一棵掰过来,玉米穗很实诚,很重。这是我没想到的,父亲对玉米的收成早就坚定不移认为,今年五谷丰登,年景错不了。我的胳膊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一道红色血痕,紧挨着西大堤住着几棵碗口粗的松树,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三只乌鸦。母亲直了直腰,又低下头,抓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朝几棵停留乌鸦的树木,扔几颗石头,树木被石头碰触,乌鸦气得火冒三丈,甩一甩翅膀,飞走了。
母亲照着地上吐了三口唾沫,在父辈眼里乌鸦不是吉祥物,身上带着煞星。我不信这些,万物之命在天。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掰到一半的时候,挨着屯子住着的唯一那条土路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有人喊,小清,小清有你的信。我一看是大队妇女主任。王翠萍说,小清,你的信?!我一愣,不对吧?我的户口已经迁到老刘的村子,给编辑们的投稿信地址写得也是婆家那边的,不应该是杂志社给我的信!那又是谁呢?保险公司,也不对。我做过保险销售不假,早就退出这个圈子了,我不适合该圈。王翠萍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信封,对着灿烂的阳光,上下左右,横看竖看,自顾不暇的念出声,某某省某某市作家协会主办,我一听,心里立马乐开了花,某某作家协会办得杂志,那可是省级的,级别不低!看王翠萍主任手里拿着的牛皮信封,八成是一本样书!
我纳闷书信为什么不直接邮寄给我,而是九曲十八弯,邮在娘家的村委会?
我的小米手机响起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歌曲,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我迟疑了一下,摁了接听键,喂?您是张某某老师吗?我嗯了一声,对方接着说,我是某某杂志的编辑,我姓沈,您的短篇小说《杏花在敲门》发在今年的第六期,请您注意查收样书,稿费会以汇款单方式近日快递给您。此刻,我的心仿佛揣着一只长颈鹿,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兴奋,紧张,刺激,我一个猛子,抱起王翠云主任,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我说,我的小说发表了,我一万多字的小说终于发表了。王翠云主任也跟着高兴,她说,晚上叫你妈擀面,韭菜打个卤子,捞一捞好运气。啧啧,张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就说嘛,啧啧,嫂子啊,我早就说过,你家小清会出息的,打开打开,我也看看学习学习。我将双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哆哆嗦嗦的拆开信封,里面赫然躺着两本喷着墨香的杂志,精致的封面,整齐的排版,小说页面还配了插图。我的作品竟然是头题!你不知道我激动,兴奋的样子。一瞬间,我仿佛长出一双翅膀。我飞过那条清水河畔,飞上那座木桥,迎面走来一群羊,我冲着羊舞蹈起来,一棵一棵柳树,树上停着一只又一只麻雀,画眉,我扯起喉咙,和鸟们对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啊,绿水青山带笑颜……”太阳笑眯眯的,我也笑嘻嘻的,我忍不住哼着“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我一步一蹦跶,扭着我的小蛮腰,我发现自己在这一刻,不但有唱歌的天赋,也有舞蹈家的资质。大街上又来了一头黄牛,牛在前,人在后。我与牛打招呼,我说,牛兄,你辛苦了。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在今天我打开话匣子,邻居家的二姐,嗯,她端着一盆衣服去南河洗,我说,嘿,二姐,洗衣服呢?二姐,你这粉色的乔其纱上衣真好看,你皮肤很白。正适合穿这乔其纱上衣,二姐听我夸奖,高兴得说,嗯呢,都说我穿这件上衣漂亮,我脸白吗?我也觉得最近我白净了。我夸张的拍了拍二姐的肩膀,二姐,在我眼里你最俊了。二姐乐颠颠的说,小清真会说话。
接着,我又碰到扛着一把镢头,从大田回家的本家大叔,我甜甜的喊了一声,大叔,干活了。辛苦了。大叔白了我一眼,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说,大叔,今年的玉米丰收了吧?大叔嗯,啊,对,是比往年好。也没停下脚步,镢头在他肩膀稳坐钓鱼台,我心情好,看天空,大地,白云,山脉,房屋,甚至猫狗鸡鸭鹅,一切是如此的美好。生命原来也有彩虹,太阳有一天也为我升起。
经过梁三叔家商店,我摸了某口袋,谢天谢地,我居然有五元钱,n我进了店里,撒目许久,买点什么?对,来一瓶北京二锅头,一看钱不够,还差十元。咋办?目光落在地上的散酒大壶上,我捏出五元钱,拍在柜台上,三叔,来二斤大米酒。梁三叔上下看了我一会儿,咋?家里来客了?我说,没,就是想喝酒。梁三叔说,那你买酒做什么?这话我不乐听了,我说,买酒自己喝不行啊?梁三叔说,对对对,瞧我这张嘴。秤了二斤大米酒,还剩一元。我买了一根火腿肠,犒劳自己。我小鸟似的,飞回院子。母亲先我一步回家的,我说,妈,我要吃手擀面。母亲将一绺红薯梗伸到案板的菜刀下,咔嚓咔嚓剁,没理会我,我说,我买酒了,我小说上刊了,母亲抬了抬眼皮,自己和面去,我感到扫兴,我发表文章是天大的事儿,好不好?我祖父那一代,我父亲那一代,有人写文章吗?没有,我这一代,我写小说,完事还发表了,这不值得庆贺吗?母亲显然不感兴趣。和面就和面,我和了一大块面,找来擀面杖,枣木做得面板,在炕上开始擀面,我又不是没干过。不多时,我擀好一帘子面条,来菜园子割了一刀韭菜。抱来柴草生火下面。
待母亲喂饱鸡鸭鹅猪,日头咕咚落到山那边。父亲扛着一大捆高粱穗子慢悠悠走进院子。
母亲说,收拾桌子,吃饭吧。
我摆好桌子,端上手擀面,拍拍脑门忘了一件事,面里没有卧两个鸡蛋。也不错,我摘了一盘子红辣椒,洗干净,给父亲就酒喝。
父亲看到桌子上,盛满酒的杯子,大长脸终于有了笑容。咦?今儿什么日子?还早早给我倒酒。母亲咕哝一句,发表啥字儿,乐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父亲嘿嘿笑了,我看看,在哪?我将喷着墨香的杂志递给父亲,父亲翻了翻,一个劲点头,挺好,挺好。这玩意有钱吗?我说,有,编辑把我银行卡号要去了。
父亲也挺开心,盘腿坐炕头,一口大米酒,一口辣椒蘸大豆酱,喝的满头大汗,父亲一高兴,家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不再像以往那么沉闷,枯燥,点火就着。
父亲说了,只要不耽误过日子,写字还赚米,那就写呗。
我的处女作,就是这样诞生的,很有纪念意义,今天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不是炫耀,只是记录一下人生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