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初中同学聚会,说起少年往事,发小东子突然对我说,上周末回老家时,我遇到某某了,他颤颤巍巍路过我家门口,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假装没听见,别过了脸。东子话音未落,本已忘却的玻璃迸裂声突然在心头碎开,再一次击伤了我。
别人听不懂他话外之意,我却洞悉。东子还对30多年前那个冬夜的玻璃碎片狠狠划伤着,无法选择原谅。我也是。一些看似漫不经意的恶意,伤害不大,其人性之恶,却让人一辈子难以释怀。
记忆里那个冬夜滴水成冰。大约是星期三,我们住校生拿的腌菜吃完了,三节晚自习后,已过了晚上十点。我、东子还有阿剑,同村三人相约向班主任老师请假,说趁夜回家炒一盅腌菜,然后在明晨早自习前赶回学校。老师望着我们手里空空的菜盅子,点头同意了。
刚出校门,寒风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无数刺骨的刀子从空心缺纽扣的棉衣缝钻进来,在身子上刮拉,三人嘻嘻哈哈哆嗦成一片。为了驱赶深夜的彻寒,我们在漆黑的马路上追跑。渐渐跑得浑身暖和,生了冻疮的脚趾本已麻木,这会儿跑热了,脚趾头痒得难受。寒夜无声,我们的黄胶鞋噼噼啪啪踢踏在突出的碎石上,脚板硌得精疼。
我们村离学校大约八九里远,东子家在二组,就在马路边,最近。我和阿剑在一组,家在山梁那边的山坳里。分开时我们约定明早四点半起床,趁着夜色赶回学校。早自习是英语课,杨老师要抽背单词,迟到了要被竹板子打手心。
凌晨的风更凛冽,吹在脸上痛如刀割。我们顶着寒冷跑到乡场上时,东子的电子表显示还不到五点半。学校六点响起床铃,然后做晨操,跑步。此刻学校掩藏在黑暗里,大门紧锁,静悄悄地,我们只好把背篼靠在街角的大树下躲避寒风,一边小声交谈。
一声玻璃脆响打断了我们三人的闲聊。黑暗里循着声音望过去,大约是乡政府办公楼某间屋子的玻璃碎了,离我们躲避寒风的大树约三四米远。
我们不以为意,继续刚才的话题。其时我们正谈着上周五学校播放的一部香港武侠电影里的情节。身边传来脚步声,一束手电光突然射过来,照在我们脸上。接着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你们打碎了玻璃,还敢躲在这里,胆子真大?说话的是乡政府的一个青年。
什么?我们有点蒙。我们是听见玻璃碎了,可那与我们何干?
不是我们打坏的,不要冤枉人!我们在这里等学校开门。谁打玻璃了!阿剑年纪大一些,对那气势汹汹的青年说。
不是你们还有谁!青年口气肯定,周围又没有别人,你们还犟嘴,不老实!
真的不是我们。我们就在这里躲风。东子也说。
但不管我们怎么解释,青年就是不信。他盛气凌人,嘴里愤愤地说我们狡辩,一边推搡着我们去他的办公室,说要给我们点颜色看。
我们三个刚从农村到乡中学读初一的少年,哪里经过这样的恐吓!在那青年淫威下,我们不敢逃跑,只得背起背篼跟去了他的办公室。
青年让我们挨着墙罚站,狠狠地训斥我们。我胆怯地站在东子和阿剑身旁,青年眼镜片后透出的得意眼神如此邪恶,如此令人生厌。
青年吼得累了,最后决定让我们三人赔钱买玻璃。
我们吓坏了。玻璃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啊,那时我一周的零花钱不过五分钱,东子父亲是裁缝,家境好一些,一周最多也就两三毛钱。从那青年嘴里得知,这一块有凹凸的毛玻璃,最少得赔10块钱。10块钱,比我们一学期的学费还多。
我们三人都懵了,被这突然而至的天降横祸,这无中生有的无妄之灾。
天渐渐亮开了,我们的小声分辩,在青年的淫威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时门口突然探进一张人脸来,东子和阿剑认出这是我们村原来的书记某某,刚调到乡政府不久。东子父亲在村部开裁缝店,和某某很熟。照农村的话说,东子家的碗他都是端熟了的。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东子急切地喊某叔,说青年冤枉我们打碎了玻璃,我们就在树下躲寒风,根本没有打他的玻璃。
就是,某叔,我们根本没有打他的玻璃。胆子大的阿剑也在旁边说,把我们请假回家拿菜的事情说了一遍。
某某根本没听东子两人陈说,他站在门口听青年说了玻璃破碎的情况,然后对青年说,这几个家伙胆子太大了,竟然损坏乡政府的财产,对这种做了坏事死不承认的学生,要交给学校当反面典型。
东子和阿剑不敢置信地望着某某,哑口无言。年幼的我们实在难以理解,这种不问青红皂白颠倒是非的话怎么在他嘴里说得如此堂皇?而且,他可是我们村里出来的书记,他和我们的父母都认识,他怎么就能如此毫无愧疚地乱说?站在东子和阿剑身后,三人颤抖着,因为寒冷,更因为一种年幼的我们此刻无法理解令人恐惧的人性之恶。
青年听了某某的话,似乎更证实了他自己的正确。这天早上,我们三人缺席了早自习,青年把我们领到班主任老师宿舍,要我们赔玻璃钱。面对冤枉,我胆小说不出话,阿剑和东子据理力争。班主任老师认可了青年的话,认为我们犟嘴扫了他的面子,生气地大吼着,让我们回家喊家长,让我们赔玻璃钱。
走出学校大门,冷场天,街上少有行人,土街上灰尘飞扬。我们三人失神地走着,又冷又饿,不知道往哪里走。人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来自生活无端的恶意。我们不愿回家找大人要钱,就是平摊一人三元,对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来说,也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巨款。
打碎玻璃的恶名扣在了我们身上,我们脆弱但固执地不写检讨、不赔钱,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我们是以优异成绩考入乡中学的,从那以后,三人的成绩直线下滑。远远看见班主任老师过来我就躲着走,实在绕不过就梗着脖子,绝不喊人。第二年暑假,东子和我选择了留级,决定与某些人和事绕道而行。阿剑初二未读完,就辍学外出打工了。
生活中值得记住的美好太多,这件少年往事,要不是东子提起,我大概不会再记起。或许,东子所耿耿于怀的,是那夜某某的无端恶意吧。他刚从村里升任,谁家孩子什么本性,他知根知底。面对三个来自本村的可怜少年,即使不伸出援助之手,至少也可不偏袒,让事情还原真相。是他的恶意助长了青年的嚣张气焰,导致莫须有的过错牢牢扣在三个少年身上。
三十多年过去了,东子语气淡然的一句话,让我再回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夜。原来那夜滑落的碎玻渣,一直深扎在心底某个角落。东子假装没听见背转身,把少年里存留的疤痕轻轻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