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三年了,每每想起他,就想起他那双粗大的手。那双手,已完全没了正常的模样:粗短的手指弯曲着,骨关节膨大的像糖葫芦,指端平齐,指甲从来不用修剪却总是长不过指尖,钢币厚的老茧布满整个手掌,连荆棘都难刺进去,看起来像练过铁砂掌。后几年虽没有从事重体力劳动,但在手心与手背的边接处依然布满细小的裂纹。每次吃饭,我看到他端碗握筷略显笨拙地样子,就不忍心再看。我知道,那是成年累月超强劳动的结果,他那双手,承受过太多的责任与沉重。
一
父亲十六岁那年应征入伍,先是在沂水县独立营,两个月后编入沂蒙军分区警卫营,不久,就“升级”到了铁道兵团第2支队线路第22大队(铁二师2团),从此开始了天天与钢轨和铁锤为伴的军旅生活。我想,他的手之所以变成后来的样子,与那段艰苦的生活有很大关系。
父亲到达铁道兵兵团时,铁二支队各大队正在抢修粤汉铁路衡山至衡阳前后的桥梁和线路,当时衡阳才解放了20多天,广州还没解放。因为前方急需要作战物资,修复任务大都是限定时间,父亲所在团正在抢修的耒河木便桥,四野首长命令必须在21天内通车。那时机械很少,运送土、石、钢轨、枕木全部是肩扛人抬,甚至加工配件和打桩也靠人力施工。时恰逢阴雨连绵,父亲和战友们每天十几小时冒雨在泥泞中扛石头、扛枕木,趟趟都都是七、八十斤的负重,你追我赶一路小跑。父亲刚满十六周岁,力气还没长全,一天下来,腰酸腿沉,回到住宿处就一屁股坐下不想再多动一步,饭都不想吃。刚到湖南时因为没发单衣,战友们只好穿着湿漉漉的棉衣干活,夜间睡在跺一下脚就能踩出水的地板上,铺的稻草像水泡过一样,结果大部分人髋下长满了疥疮,走路都不敢迈步。
粤汉铁路复旧时,父亲所在的二连在韶关整修铁轨。因为天太热,铁路上的钢轨膨胀的很多地方都脱离了枕木,钢轨与钢轨的接头处甚至顶的卷了饼。父亲所在的排负责撞钢轨——先把钢轨截去一段,将撞轨器卡在钢轨上,然后用铁锤击撞撞轨器,把钢轨接头部位的缝隙撞得大一些。他们三人一组,一人按着撞轨器,两人抡锤,十磅的铁锤,一口气就打三、四十分钟。时值盛夏,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脚下是烙铁一样的钢轨,而那阶段的鞋质量太差,穿不几天就成了破烂,一些同志只好赤着脚站在铁路上,脚底板像是被烙熟了,连小腿都烤的难受,身上的衣服一天到晚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天下来,胳膊和手震的麻木,吃饭时碗筷都拿不住。修建来镇(来睦)段铁路时,钢轨短缺,上级决定将黔桂线广西金城江以北至贵州都匀段拆下来应急,同时从全国各地四处搜集。因为拆下和搜集到的钢轨、配件型号不一,也不配套,师里为此成立了一个整轨队,父亲所在的锻造班(铁匠炉)被调到那里打制“鱼尾板”(钢轨夹板)。没有现成的钢板,就用废钢轨烧红劈开代替,铁匠师傅负责掌钳制型,父亲和另两个同志负责抡大锤,一打就是十几个小时,天天累的精疲力尽,收工时拖着身子回宿舍,早晨穿衣胳膊都抬不起来。
抗美援朝期间,入朝后没多久父亲被调到师材料场担任车工班班长,主要工作依然是搜集钢轨配件和打钢轨夹板。父亲和战友们天天冒着敌机轰炸,拉着双轮小车到三华里地的安州车站去捡废件。安州车站被炸的面目全非,钢轨和各种配件到处都是,有时一天去捡好几趟,遇到敌机轰炸就找个隐蔽处躲一躲。捡回去后,顾不上休息就立即挑拣、加工,铁匠炉点燃后,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熄火。朝鲜的冬天特别冷,晚上站岗穿两层大衣还冻得直哆嗦,打铁时,冻僵了的手一会儿就震出血口子,找块布条缠一缠,就又“叮叮当当”的干起来。
1954年9月从朝鲜回国修建藜湛铁路时,父亲所在的一连在广西玉林市西北一个叫鸣水的地方打隧道。开始的前两个月,因为没有凿岩机,打炮眼就靠钢钎铁锤。王震司令员视察后调去了两台凿岩机,但往外运送碎石还是需要人搬车拉。山洞打通后,父亲又被借调去了师场务连,还是加工钢轨夹板。那时父亲已经长全了力气,原来用的八磅、十磅铁锤觉得不过瘾,干脆改用十六磅大铁锤。师傅们感到父亲干的太猛,一再嘱咐父亲“悠着点”,害怕父亲累出毛病。
那五年,可以说父亲的手遭受了超乎生理极限的摧残,埋下了后来“变形”的祸根。
二
去年春节前我去看舅舅,舅舅和我聊起了父亲。他说父亲晚年很幸福,前些年受了些累。还说在我们那里(山村)生活格外多出一些力。的确,1980年代以前的山里人家,生活全靠两个肩膀两只手,出门就上山下山,连手推车都用不上。湖(平原)里人说,在集市上,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山里人——山里人走路脚抬得高,因为山路崎岖不平,走起路来怕被石头绊倒。
父亲说过,1967年到1975年那段时间,是我家最困难时期。那几年,母亲身体生病干不了重活,父亲的身体也出了些问题,我和二弟都在上学,不但帮不上忙,而且还有一些杂项花销;妹妹和三弟、四弟还很小,一家七口人的吃穿几乎全靠父亲一人忙活。父亲每天拖着沉重的身子去生产队劳动,就为了多挣点儿工分,而能挣工分的方法除了多出工外,就是勤垫猪圈多积肥和多出些力气了。
我们生产小队在南山和北山顶上有八、九亩土地,也不知谁家的先人上去开垦的。南山上三亩左右,在海拔550多米的最顶端。南山悬崖以上的部分陡峭的近70度,连续折弯的“Z”形山路比长条凳宽不了多少,且脚下全是高低不平的乱石和打滑的沙子,平时徒手攀爬都很困难。我曾经往山下挑过一次地瓜,平时能挑七、八十斤,那次挑了六十多斤腿就哆嗦的不成形,每到“Z”字的折弯处就必须换肩,否则扁担两头的筐蒌就会碰到山坡上,脚下一滑就会滚落悬崖,多亏山坡上长满了二、三十公分粗的赤松,关键时候会救你一命。我们生产小队的大多数人家住在北山坡上,上南山时,要先下一段山坡,然后再从河底向上攀爬。社员们往村庄周围和近处山坡上的田地送粪时,都是按天记工,挑多挑少全靠自觉,虽然也是很重的体力劳动,但还在身体的承受范围之内;往山上送粪时,因为太过艰难,也为了激励力气大的人多挑些,就按斤计算。现在,每当我想起当年父亲他们挑着一百几十斤,一步一步艰难往上挪步的情景,感到腿都发软,泰山上的挑山工也不过如此。后来,干脆全部改用化肥,再后来,就把那几亩地放弃了。北山比南山矮一些,山坡也比南山稍缓,但那上面的地多,土质也好一些,直到现在还有人种着。往山上送粪都是在每天早晨的早饭前,那是大力士们逞英豪的时候,一些体力强壮的人每担都在160斤以上,有的甚至能挑到200多斤;有的天不亮就起床,每早晨送两趟,就为了那每百斤3分的工分(按工分值约合6分钱)。有几年父亲的身体不好,大队根据退伍军人优抚政策,让父亲去了副业队,但父亲一直坚持早晨上山送粪。每次送粪回家,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连话都懒得说。
除此之外,父亲还要干一些别家男主人很少干的家务活,其中最为费时耗力的是推磨和秋天切晒瓜干。
我们的主粮是煎饼。煎饼的加工很费功夫:头一天下午,将地瓜干用碾子碾成蚕豆大小后,或掺些高粱、玉米、麸糠之类用水浸泡一夜,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就要起来,用石磨将浸泡好的地瓜干等磨成糊,再摊成煎饼。六、七口人的饭量,要磨一个多小时。我上高中时,要从家中带饭,星期天的早晨就要磨二、三个小时。因为母亲患病,平时推磨就由父亲和弟弟承担。父亲每天推完磨后,顾不上歇息,抄起农具就急急上工,所以,每天早晨要比别的男人多出一份力气。
三秋大忙季节,父亲更是辛苦。地瓜作为我们的主粮,种植面积占粮食总数的70%,地瓜收成的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来年一年的生活,因此,每年收地瓜时,都像是打一场生死存亡的战役,在从白露到霜降后的两个多月里,各家各户大人小孩都在为切瓜干、晒瓜干忙活。每天傍晚以前,老婆孩子就像蚂蚁搬家一样,一趟一趟地将分的地瓜挑运到离家较近、事先选好的切晒瓜干的地方。我家每天能分三百多斤,我和弟弟很多趟都运不完,需等到父亲放工后再去挑。运完地瓜后,有时晚饭都顾不上坐下吃,要趁着天气好连夜将地瓜切成瓜干,并一片一片地晒好。用铡刀切地瓜很危险,也很费力,一般都是由父亲负责,我和弟弟负责晾晒,母亲忙完了家务也去帮忙。月光好时直干到夜间十一、二点,实在切不完就只能等第二天。那个时节,最怕连天阴雨,记得有一年连续阴天一个多月,各家有的用细铁丝将瓜干挂在屋檐下,有的用锅烙,有的用炕熥,结果还是吃了一年的霉烂瓜干,磨出的糊糊摊出的煎饼都黑乎乎的,一股苦味。因此,一遇到下雨,各家必须全力抢收,经常是半夜迷迷瞪瞪地起来,点起灯笼拿上雨布就往晾晒瓜干的地方跑。那时,满山满坡灯火点点,像些小星星,可惜顾不上欣赏。
父亲在大队副业队时,蒸过馒头,种过党参和茯苓,后来又去了水利队,带着几个社员修塘筑坝。那两年的工作很有成绩,他们将我们村的七、八条山沟全部砌上了一层一层的拦水挡土的石坝,并在淤积满沙土的坝内栽上了蜡条,对防止水土流失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至今那些拦水挡土坝还在,并依然发挥着作用。他们当年还挖建了几个水池。记得在修建林场附近的水池时,父亲的右手受伤,因为没及时处理结果发炎流脓,他就用小镊子夹着棉球伸进很深的伤口里清洗,当时看得我心里直打颤,而父亲却像是在给别人处理,一点儿也没有痛苦的样子。
三
父亲年轻时,那双手虽然粗糙,但很勤劳灵巧,他曾用那双手创造出了令别人家羡慕的日子。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篇课文叫《闲不住的手》,说南京路上好八连里有个李班长,一有空就拿着榔头,带上钉子,这里敲敲,哪里钉钉,忙个不停,战友们亲切的称他为“闲不住的手”。老师问我们身边的人有没有闲不住的手,同学们有的说他妈妈是闲不住的手,有的说他奶奶是闲不住的手,我说父亲是个闲不住的手。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放下锄头摸镢头,放下铁锨扛扁担,除了吃饭睡觉,很少见他的手停歇一会儿。
母亲说,我幼年是吃芋头长大的。人民公社成立后,各家各户的土地都收归集体所有,只按人口给每家留下少量菜地和自留地。1958年,大队里办起了公共食堂,接着开始了大炼钢铁运动,各家除留下必要的劳动工具外,其余凡是带“铁”字的物件都进了炼钢炉。那年,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刚刚出生,一岁多的我只好跟着大人一同到集体食堂用餐。那些大人们都勉强果腹的粗茶粗饭,那时的我怎能吃得下,父亲便在上缴家中的铁件时,偷偷埋藏下了一口小铁锅,又在巨石遍布的东山上开恳了一些比独间房屋地基大不了多少的“镢头地”,我就是靠那些地里种的芋头熬过了幼年。那些小地父亲种了很多年,记得我和弟弟跟着父亲去玩时常在大石头上爬上爬下坐“滑梯”。在一块常年湿润的小地里,父亲还种过几年旱稻,那可是我们那里的人家一般吃不到的东西。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很多人家连树叶都吃不上,甚至吃黄土,但我们家凭着父亲的勤劳,虽然也吃糠咽菜,但还没饿肚子。父亲说,有一次他去沂南县马牧池赶集,中午饿了,就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去吃带去的两个煎饼,刚打开包袱,就被一个“公家”模样的人看上了,死缠着父亲一定要把煎饼卖给他,说着,就拿出了一卷钱,他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全给父亲。父亲犹豫了一下,最后也没卖给他,那个人只好怏怏地走了。回家的路上父亲有些后悔,心想那人家里可能有难过的坎儿,卖给他或分给他一个就好了,说不定会救人一命。那时粮食、食物奇缺,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吃饭时如不躲藏起来,食物就会被人抢走。
生产队那会儿,为了多积些肥,冬天他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背着粪筐出去转一圈儿,然后再去上工,有时冻得手脸黑紫,眉毛上都带着霜雪。为了让菜地肥沃,每隔一年,父亲就让放羊人给“卧地”。那时,各家养的羊白天由放羊人集中放着,夏天天长,放羊人会将羊群赶下山歇晌,有些人家就让放羊人将羊群赶进自家的地里,利用羊群卧地,一百多只羊一、两中午的拉尿,能顶上好多担圈肥呢!因此,我家的菜园与临近的相比,不仅蔬菜种类多,也总比别人家的好些,比如萝卜、白菜,每年都比人家的大很多。有一年秋天我去菜园里收萝卜,一墙之隔的三爷爷和我开玩笑说:“孙子啊,我拿三个换你一个行吗?”
可能是父亲当过兵的缘故,容易接受新事物。别人家从不种的甜菜、莴苣、大苦菜等他都愿意尝试一下。有一年他在生产队锄地时,发现了一棵西红柿苗,拿回家后栽到花盆里,居然结了五、六个。他将两个留作种子,第二年在沟边的一块“镢头地”里栽了几十棵,棵棵果实累累,可惜不等全红,就被过路者摘去,害的我们吃了一年炒青西红柿。那时候西红柿我们只在书本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