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老屋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摇摇欲坠。四面木板围挡已经悉数破败,风从各个角落涌进来,把院子里的茅草吹得凌乱;屋顶的瓦片稀稀拉拉的已经所剩无几,像一位将要掉光头发的秃子,露出几根发黑的椽樑;整座屋几近倾覆,只有那几根刻满沧桑的柱子,还在苦苦支撑着,它们不甘心就那样倒下,像在向岁月表达着无奈。
紧靠门头柱子的一扇门板上,挂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箬笠,箬笠已经缺失了一角,几根竹篾像一根根被吃光鱼肉的鱼翅,直愣愣的戳向地面,斑驳的箬叶上,岁月的痕迹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纵横交错的纹路里,藏着风雨的故事。
这是父亲戴了一辈子的箬笠,这个箬笠承载了我许多儿时的记忆。
父亲的箬笠有三项功能,一项是下地时用来遮风挡雨;一项是回家时用来盛放野果,还有一项是夏天时父亲拿来做扇子。
晴天,跟箬笠搭配的还有一件“袈裟”。父亲除了极冷天气外,平时下地几乎不穿衣服,他喜欢披着一件“袈裟”出门,说是袈裟,其实也就是一块长方形的布(父亲戏称袈裟,仿佛苦行僧的修行),父亲出门时,将袈裟对折,再卷成条状,往肩上一披,穿过一侧的腋下,将两个角对结,装束完成了,这件袈裟能遮住身体的部位大约占全身的三分之一,长期的暴晒,使得父亲的上身变得黝黑发亮,像涂过一层桐油,又像经年被火车驶过的铁轨,雨水落在身上会不留痕迹的“滑”走。地里父亲挥汗如雨,他弯着腰,锄着地,角头角尾全方位无死角的锄到,不放过一寸结了硬块的泥土。累了时,他便找一块阴凉处,点燃土烟,拿下箬笠扇着风,稍作休息后重新拿起了锄头;雨天,箬笠加蓑衣是父亲的标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意画面离父亲过于遥远了,他穿着蓑衣,戴着箬笠在耕田,老牛是他的伙计,他们共同为家撑起了责任。
父亲从地里回家时,经常会将箬笠倒着拿在手中,每遇此景,我们就知道,父亲是带着吃的东西回家了,夏天有蓬蘽(我们家乡叫‘红杪’)、杨梅,秋天有滕梨、板栗,有时候是几颗从水田里挖的野生小荸荠。父亲的箬笠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是长年累月汗渍浸透箬叶的味道,扣在头部的位置一圈乌黑发亮,淡黄的箬叶成了褐色,浅黄的竹篾成了黑色,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装在里边的野果却很干净,我们争相吃着父亲从山上回来的野果,心里甜甜的,尽管父亲从没给我们买过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但我们依然觉得由他亲自采摘的野果更好吃。
有一次颇为意外,父亲倒拿着箬笠回家,当我们冲上前去打算争夺野果时,却发现箬笠里边垫着一张芋头的叶子,上面装着一汪山水,里边几条泥鳅正游来游去呢!父亲看我们拥上来,笑笑说今天没摘到野果,正好耕田时发现几条泥鳅,爸爸就捉回来了,晚上叫妈妈煮了给你们吃。
父亲总有干不完的活,无论晴天下雨,他都不会“按时”回家,经常惹母亲生气。母亲嗔怪着说,谁还能一次性把活干完的?家里人等着你回来吃饭呢,说着,她满满的盛了一碗饭递给父亲。父亲总是不声不响,不抗争,也不解释,扬扬嘴角,接过饭碗一个人默默地坐到石臼旁开始吃饭了。接下来依然“屡教不改”,我行我素。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父亲晚归的原因,那是他干完农活后随手摘好吃的东西去了。
夏天的夜晚,月光如银般洒满整个山村,我们在道坦上摆下竹床乘凉,躺在竹床上迎着风,听隔壁七公讲着故事。七公的故事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他说着说着就会自己插一句话到故事里边去,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当硬不硬,不硬偏偏硬”,父亲每听到七公说这句话时便会接过话头说:“七叔,注意场合,这里都是孩子呢。”那个时候我们不懂,后来长大时才知道,七公这句话算是一句“荤话”。
蚊子来了,父亲点燃一把蓬蒿干,绕着竹床走上几圈,带着香气的烟雾,蚊子闻到后便会远离而去;那个时候村子里没有电,热了时,家里没有蒲扇,父亲拿着他的箬笠给我们扇着风,箬笠扇过,一阵带着汗渍的风飘过,闻着闻着,我们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夜深了,酷暑消去了一大半,父亲将我们一一抱回屋内。
箬笠至于父亲,无疑就是人类至于水源,没有水源的人类没法生存,没有箬笠的父亲,则没法劳动。
时光流转,时代变迁,如今我们另择地盖了现代化的新房,但老屋尚在,父亲的箬笠依然挂在原来的位置,上面虽然积满了灰尘,但那也是厚积岁月的象征。或许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摘下它,如同再也听不到父亲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