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一天到晚沉默寡言,风来了,雨去了。昨天落了一场雪,前不久一阵龙卷风。谁家的麦垛被风抓了过来,一只猫什么也没做,也没吃你家一粒米,就被人打死了,一头小猪得了肺炎,命丢了。一匹马驹子,天生死胎,生下来也看不到星辰大海了。一只绣花鞋,另一只呢?哪个扔的?垃圾桶不知道,压根不知道,这些生活废墟,统统住进它的身体里,所承载的痛苦与委屈,唯有垃圾桶清楚。
垃圾桶在的地方,基本是人多的楼群,商场,酒店,影院。实际上,只要有人在,垃圾桶必不可少。春天一片落花,夏季一湾雨水,晚秋一兜凉意,严冬一团大雪。垃圾桶一开始干净利索,穿着绿色的,或者蓝色的衣裳,你来与不来,它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今天蚂蚁家族来造访,明朝几只喜鹊在问候。有时,一条狗,两条狗,四条狗,狗子们轮流在垃圾桶内,翻找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垃圾桶眼巴巴看着狗们,翻了半天,仅仅翻出发霉的面包,薯条,或者半截馒头,一根火腿。有几回,夜深的时候,一位醉酒的人,摇摇晃晃走到垃圾桶前,一弯腰,吐个山崩地裂,吐得苦胆水也出来了。这个人居然坐在地上,背靠垃圾桶,嘴里说着他的人生,他的不易,他崩溃的缘由,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又说一会儿。说着哭着,竟睡在垃圾桶旁,天上一弯象牙月,地上一缕白月光。垃圾桶就这样紧紧的靠着那个人。
猫也好,狗也好,人也好。经常与垃圾桶见面,人该处理掉日常生活垃圾,猫和狗,鸟儿,得在垃圾桶里寻找填饱肚子的东西。我认识的一个姐,她至今还在山区,守着老房子,连绵起伏的山脉,菜地,稻田,几只鸡鸭鹅,几只羊,一天一天过着。那年三月末,她骑自行车到德兴垓准备买套春天的衣服穿,在农贸市场门口拐弯处,有一个比较大的垃圾桶,姐下车想丢手里擦过汗的卫生纸。阳光底,垃圾桶最上层,一道刺眼的光,令姐抑或,她小心翼翼靠近垃圾桶,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往发光的地方捅了一下,几张小学生田格纸底,一枚黄灿灿的戒指,姐捏在手里,放牙齿咬了咬,咬不动。听对黄金内行的人说过,真金不怕火炼。姐瞅了瞅,见四下无人,便将戒指揣在内衣口袋,急匆匆离开。回到家,用火烧过戒指,火烧之后,一点没变形,色泽如初。姐断定这是枚足金足两的黄金戒指,什么人丢得金戒指?不小心当垃圾扔了,还是贪污受贿急着销赃?姐管不了那么多,俗话说,有偷有撵,有掉有捡。上天让她发这笔小财,躲都躲不过。后来,姐把金戒指拿到首饰店,卖了,重新买了一条金项链。垃圾桶对一块瓦,一只碎碗,一台旧半导体录音机、一件半新不旧,甚至没打封的衣裤,鞋子,充满惋惜与疼痛。许多许多年里,垃圾桶接受过一盆一盆,一锅一锅倒掉的饭菜,人啊人,何曾想过一粒米得来的艰辛?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荒年日月,树皮,青草,填饱肚子也是奢侈,现在的人是怎么了?垃圾桶想过,不止一百次,一千次的想过,挥霍无度的人,该经历饥饿年代的历练,否则,永远不懂得珍惜粮食。
我们店门口站着一只垃圾桶,绿色的,已经好几岁了,身上褪色,磨损严重,尽管如此,垃圾桶仍然气场强大,不断接受附近几个店面投来的垃圾。原先的家常菜馆不干了,临走时,没带走垃圾桶。垃圾桶就成了没有主人的弃物,谁也不想负责,也不肯多看一眼。领导来了建议,将垃圾桶送走,不然,夏天招苍蝇,对酒业环境造成影响。出面处理吧,唯恐眼下入住的菜馆东家反对。不处理的话,心底又长着一根刺。考虑再三,我距离酒业近,十分钟的路程,早到一小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酒楼,饭庄早晨的营业时间基本都晚,不是七八点钟,就是九点左右。拿定主意后,我说干就干。第二天,我起了个早,五点半起床,梳洗一番,也没来得及吃早餐,拎着包就赶往酒业,观察观察,见邻家菜馆铁锁把门,街道上也没几个行人和车辆,我拖起垃圾桶就走,不敢怠慢,拖到对面,感到不可以。就一鼓作气,拖至我住宅小区五百米处,有一个大垃圾箱的位置。松了口气,拍拍身上,手上的灰尘,看看垃圾桶,孤零零坐在那里,心里突然痛了起来。我觉得对不起垃圾桶,它本该好好地坐在菜馆门口,有名有姓有家有主的,我一下子把垃圾桶生存的权利剥夺了,接下来,被遗弃的垃圾桶,又是什么命运?
有人慧眼识珠,收留了垃圾桶,重新引起重视?被捡废品的分门别类,当塑料卖了?我不想了,想想就头痛。我发现自己伤害了垃圾桶,我凭什么为垃圾桶的去留做决定?那一整天,我心不在焉,差点卖错了酒,收少了酒钱。吃什么不香,失眠了,睡不着觉。我躺在床上,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边琢磨,明天,对,最晚明天,我去扔垃圾桶的胡同口走一走,绕道也得走一走,假设垃圾桶尚在,我就带它回家,放我家八楼走廊,洗干净后装东西,不香吗?扔了做什么?垃圾桶是盛垃圾,看着又脏又臭,问题是垃圾桶的心是干净的,纯粹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留须,不拍马,不媚俗,不趋炎附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垃圾桶,它只装垃圾,不像有个别人,满腹的男盗女娼,见利忘义,见异思迁为利益,手足相残,内讧,狗干不了的事,人干了。我满心愧疚的过了一个晚上,翌日,我上班经过那个坡下,远远的一辆轿车泊在昨个我放垃圾桶的地方,以为垃圾桶是让人拖走了,或者进了别家的院子,继续它的收藏垃圾生涯。结果,近了,又近了。好家伙,垃圾桶稳稳当当坐在车后面,不声不响,好像我熟悉的人,生气得剜了我一眼,又一眼。似乎在说,你够狠心,将我扔在这个人迹荒凉的角落。
我是左右为难,带走垃圾桶?不带?我住在八楼,高层楼。垃圾桶坐电梯上去,物业允许把垃圾桶放在走廊?拉回老家,给父亲母亲用?也不合适,村子里的生活垃圾,统统在屯口的大垃圾箱里,过几天有专人专车拉走销毁。新农村建设卓有成效,没人随便乱丢生活物品,死去的猪鸡鸭鹅狗,挖坑埋葬了。不讲公共道德的人,极少极少了。
我不能一走了之,否则,我看到一回,心疼一回。思来想去,我决定给垃圾桶找个婆家,打听过几个人,均表示不要。谁要垃圾桶?认为垃圾桶是个受气包,不阳光,除非是新的,没用过的。想想也是,自己都不要,还指望别人要?我只好给闲赋在家的老刘打过去语音,叫他想办法处理掉。老刘说,任其自生自灭呗,总有人需要垃圾桶,我没再吱声。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说,不证明我内心没有垃圾,有了垃圾不要紧,就及时的删除,清空。心就这么大,应该请阳光,雨露,鸟语花香进来,任何引起内耗的人事物,一缕摁个删除键,也别将垃圾随地乱放,逢人就扔。每个人都活得不轻松,消灭垃圾最好的方式,就是自我慢慢修复,消化,不把伤口露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