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手术后,第三次化疗时,开始落发,一撸一把,发量吓人,不久,就成了光头。父亲从此有些自卑,总觉得比别人矮一头。不愿出门,走得最远的地方,一个是自家仅剩的一块地。地里尚长着庄稼,有时是一大片花生,有时是一爿玉米,高高大大,清清爽爽的站在地上,和周围几家的谷子,红薯,形成鲜明的对比。父亲不想人云亦云,他种什么,全凭自己心情。比如种花生,父亲想得更多的是,让住在城市的儿女,吃上散发着泥土味,原生态的花生。我前年写得一篇《跪着起花生的父亲》,便是回老家帮父亲母亲起花生,发生的故事。我说过,父亲的腿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在早年腿一疼,父亲吃一粒去痛片,一粒不行两个,去痛片在很多年里,成了双亲的灵丹妙药。身体哪个部件出现问题,去痛片,安乃近登场,说也奇怪,服下这两样药,好一大半儿。一辈子没住过医院的父亲,肠子有了息肉,有了肿瘤。余生的所有时光,将与病魔斗争。《跪着起花生的父亲》,一出场,就在《香港文汇报》发表,接着是《思维与智慧》《达州晚报》《通辽日报》《辽宁日报》等多家报纸杂志刊发。之后,在广东,深圳,江苏,湖南等大中城市编入中高考试题。
今天上午七点五十六分钟到回老家的,一进院子,眼前是葱绿葱绿一团,土豆,生菜,小白菜,菠菜,水萝卜,毛葱,一团一团,一坨一坨,一堆一堆。碧绿的河流似的,在眼前流光溢彩,母亲站在菜地,向我滔滔不绝介绍着她的青菜,无限自豪的说咱家的小菜园,谁来了见到就不住的夸赞。我蹲下身,拔起一棵葱,也不洗,往嘴里塞。父母的葱一点不辣,甚至甜兮兮的。母亲说,别这么吃,就着馒头吃。母亲颠儿颠儿,跑进厨房,拿出一个发面馒头,递给我。我接过来,捏了捏,还温热着呢。一口葱,一口馒头,比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都攒劲。
父亲也挪腾出屋子,右手拎着一只马扎,坐在院子里,晒一晒太阳。我们回家陪伴,父亲高兴母亲更开心。母亲说,你爸头发该剪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不剃头,容易被热到。原先是冬瓜川的一个发廊小媳妇剃的,父亲放化疗后,体质弱,走不了长路,母亲请来东瓜川那个发廊的小媳妇,为父亲剃头,一次五元。按照市场行情看,小媳妇要得不多。她奉行薄利多销的生意理念,据母亲透露,小媳妇的发廊生意不错,天天客流量不断,父亲走不了远道,小媳妇骑摩托车,趁午睡或者黄昏那会儿,来为父亲剪头,这不是端午节了,发廊的人络绎不绝,小媳妇基本抽不开身,父亲的头发长了,很凌乱,像冬天山坡上枯黄的芨芨草,我问母亲,家里有电剃子吗?母亲想了想,之前是有一把剃子,用了二三十年,如今不行了。剃齿上锈迹斑斑,点几滴油也不可以。怎么办?人家小媳妇不是不来,实在是没空。不能强人所难,我推出厦子里的自行车,发现车胎瘪了,没气儿。找来气管子,压足了车胎气儿。腿一偏,上了车。手握着把手,有点颤颤巍巍,不好使。险些摔个嘴啃泥,要不是大长腿,不吃一口泥,就不是我了。在屯子的一个下坡路段,迎面过来一辆四轮车,车斗上放着蔬菜水果,锅碗瓢盆,很全乎呢。我来了一个急刹车,刹蒙了,得亏右腿先着地。五月初了,漫山遍野盛开着雪白雪白的槐树花,空气中满是稠稠的花香。自南河屯到德兴垓是八里路,我吭哧瘪肚骑到德兴垓,都是上午十点零五分了。快到端午节,市场人不少,我径直将飞鸽自行车推到第三门市门前,进了门市,打听营业员有没有剃头剃子,她向我推荐了一把电动剃子,身子银黄色,体型长,两用式的电剃子,既可以剃头,也能刮胡子。配备的电插销,充电器。
买完电剃子,我想起没包粽子,买五六个粽子够吃了。德兴垓市场,没从前兴隆了。那阵儿庄河丝绸厂,二千职工,红的发紫。各种买卖,风生水起。吆喝声此起彼伏,眼下不兴旺了。稀稀拉拉的人,卖菜的,卖猪羊肉,卖豆腐的,我看了看,依旧是老面孔,唯一改变的是他们也老了,和我一样走在老去的路上。我秤了一块豆腐,一块凉粉,几个香瓜,一斤大樱桃,马不停蹄的往回返。中午吃了饭,就得回城,约稿没写,另外,我在参加几个大型的全国性征文。机会是靠自己把握的,不写永远不会得奖,写了就有机会获奖。经验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积累出来的,没有哪个人天生就是天才,就有写作的秉性。
五十来户人家,大街上空荡荡的,连个兔子影也逮不着。有人在玉米大地除草,拣玉米苗。有人在大棚内忙着摘草莓,葡萄,准备上市,赶着过节卖个好价钱。生产队的两排房子早被夷为平地,院子还在。不知谁给开垦出几块地,种着玉米,土豆,那边有一块菜地,白菜长势不错。紧挨着生产队的三座瓦房,眼下空了两家,这两家人搬到城里了一般不回来。就是回来一趟,也不收拾院子。老房子老院子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要不是菜园子一片绿色蔬菜,尚有一丝生气,我感到很压抑,很灰淡。
远远的,自家房顶的烟囱,袅着洁白的炊烟,没有风,炊烟是直的,母亲烧饭了,我猛蹬了几下,车子嗖嗖嗖刮进院子,我将自行车倚在石头墙上,父亲回屋了,我让母亲找来父亲的旧衣服,披在父亲脖子上,唯恐碎发落在身上,扎人。剃子有电,不用充。父亲头发稀薄,剃起来也方便。在医院手术头一天,我给父亲剃过一次胡子,这把新电剃子和电动剃须刀,在使用上区别不大。我一边轻轻的给父亲剃头,一边问,疼不疼?父亲说不疼。我怕夹到父亲头发,不过,很顺利,剃完头发,我吹了吹剃子上的头发,又为父亲刮了胡子。上下左右,整理的干干净净,母亲烧了一壶热水,我兑了一些凉水,给父亲洗了洗头。看上去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我鼓励父亲,心态放平,活一天,赚一天。别把自己当病人,积极阳光一点,天气好,风和日丽的,就出去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一看这山这水,这土地。世界是美好的,活着就是胜利。
父亲点点头,笑吟吟的。午饭上桌,母亲焖得豆饭,豆腐炖海菜,芸豆炖大骨头,拌的凉粉。父亲这顿饭吃得还行。父亲能吃能喝平平安安,母亲开心,我们就开心。
母亲乐呵呵的说,以后,咱也不用花钱剃头了,有自己家里人剃头,省了钱,也不麻烦别人了。
这六年,家和医院,单位,护理病人,让我学会很多很多东西。人这辈子是在不断碰壁和成长之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