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年少,白衣飘飘”之类的句子,是用来描写中学时代,很纯美,远离世间烟火的样子。真实的情形,其实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不是这样的。
1984年,我在城西中学复读上初三。那时的学生,极少有家庭富裕的。每个学生,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土豆。我们这许多的小土豆扎堆在一起,相互取暖,一起成长。
初中时代,书自然是整天读着的,整天挖空心思去念着想着的,还有吃。是的,吃。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处在长身体的年纪,我们每天总处于半饥饿状态。
那时,我们不回家的学生,大都在内联厂食堂代伙。虽说是肉联厂,但伙食也没有点猪肉之类的油水,早上是稀饭就咸菜,中午是白饭就咸菜,晚上还是稀饭就咸菜。这样清汤寡水地吃着,肚子里很欠油水。那时的伙食费,委实不多,一个月八块钱。交全了的话,中午可以加个参杂数得着的肥肉丁的咸菜烧肉,和一碗有冬瓜无猪肉的肉汤喝。
事实上,很多学生交不起。比如我。我们就自创一种汤,叫酱油汤。做法极简单,倒出一勺酱油,拿滚开水冲泡了,上面再滴两滴菜油,汤就成了,类似于家里的“神仙汤”(那时称猪油加酱油叫神仙汤)。
最难熬的是下午时光,总是漫长得厉害。两节课后,是做课间操时间,饥饿得折磨人,操做得有气无力。此时,隔堵墙的肉联厂食堂师傅偏偏又来招惹,煎出香喷喷的葱油饼来,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那香。
我们假装闻不到,把头埋到书堆里。可是那香,从书上的每个字里跳出来。我们假装玩耍,大声说笑,可笑着着,鼻子不做主了,总要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周遭的每一寸空气,都是香的呀。有时,我们实在敌不过那馋,几个要好的学生乘课间,小跑步去合买一只,分着吃。
时间光阴慢慢流,我们盼着周日学校放假,真是归心似箭。一路马不停蹄奔回去,疼我的父母总会想办法给我弄点好吃的,煎两只鸡蛋,煮上一碗猪油面。年少的心里,觉得茶间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那样的时刻,可以有煎鸡蛋和面条吃。
周日返校时,学生们或多或少,都会自带些干粮。我的母亲会给我炒上几斤蚕豆,塞上两罐咸菜。还有一种吃食,是把面粉炒熟了,用沸水泡着吃。现在的学生恐怕见都没见过,我们那时叫它“焦雪“。关于“焦雪“,还有一段传说。
相传久远的从前,六月天里,里下河地区闹饥荒,饿遍地。天上的雪神看不下去了,想拯救人间,遂降下雪面粉。但又怕上帝看见六月降雪,会治她的罪,遂把面粉的色泽,染得跟黄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老百姓见天上飘下“泥土”来,人人惊奇。反正观音土都有人吃,这天上的“土”,更不可错过。于是家家争接这天上之“土”,拿开水泡了,吃在嘴里,竟奇香无比。饥荒过后,为纪念雪神,里下河人家就有了每年六月六,必吃炒焦雪的习俗。
可恨,学校宿舍老鼠多,一个个都能飞檐走壁,武艺高强。无论我们怎么藏着那些可怜的有限的干粮,它们都能轻易找到。即便我们把装了焦雪的布袋子挂到屋顶上,它们也有本事把布袋子咬出洞来,在里面大快朵颐。与它们几番较量后,我们甘拜下风,把吃食全转移到教室里去了。晚自修上到一半,就有学生在位置上坐不住了,闻到桌肚子里的香呀。一俟下课铃声响,教室里立即沸腾了,瓷缸瓷钵子的,响成一片。不多久,人人都捧一碗热腾腾的焦雪在吃,整个教室都被焦雪的香给淹没了。
当然,男生们都特能吃,自带的干粮,往往没两天就见底了,他们就偷女生的。咸菜、炒蚕豆、焦雪、饼片,见什么偷什么。女生们都心知肚明着呢,也不戳穿他们,有时甚至有意不锁课桌肚,任由他们偷食。其结果是,所带的干粮,往往支撑不到周末。我们又要过几天饿肚子的日子。
有时,也结伴着去同学家打牙祭。有女生晚上要归家取东西,我们呼啦啦吆喝上五六个人去送她。夜晚,那么安静,我们的动作,却搞得那样大,齐刷刷站在女生家的院墙外,兴奋地说笑,等着她父母来开门。她母亲后来给我们做荷包蛋吃,一人三只,我们就那么心安理得地吃下去。
就这样,吃着吃着,我们也就长大了。吃着吃着,我们也就初中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