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很讨厌吃饭。更讨厌吃“冷饭”。母亲会在大清晨把一天的米饭蒸熟。早晨那顿米饭,打开甑盖,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饭香味,吃起来软糯可口,我们称之为“新鲜饭”。中午和晚上那两顿米饭,虽然加了热,可明显失去饭香,而且发硬,与“新鲜饭”的味道相去甚远,我们称之为“冷饭”。若遇高温天气,冷饭变成馊饭,难以下咽。有人会问,为什么不一日三餐“新鲜饭”?其实,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母亲,也闹过三餐吃“新鲜饭”,但母亲置之不理。吃“冷饭”时,就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把饭粒撒了。有时引来鸡狗争抢。在鸡飞狗跳中,我被鸡啄了,狗拌了,人摔了,碗碎了。我“哇”一声哭出声。母亲听见我的哭声,吓坏了,忙走出来,大声呵走鸡狗,把我扶起,查看伤情。她抚摸着,吹着,帮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若出血了,母亲会采来新鲜的苦瓜叶,一边怪责着鸡狗,一边为我敷上,也怪责着我不该溜出。后来,母亲看得紧,吃饭时不让离桌。我只好硬着头皮扒拉着饭粒。我吃饭的心情很不好,也有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我的大姨会来,她会用各种办法哄着我吃饭,她有时会变戏法般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小豌豆糖”。小豌豆糖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因为它是圆形,形如小豌豆,所以称之小豌豆糖。先不说小豌豆糖的甜,就说它的颜色,也足以勾我魂魄。有深红、浅紫、乳白、鹅黄、淡绿……一颗颗晶莹剔透,一颗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一颗颗,仿佛会眨眼,会说话。大姨塞一颗小豌豆糖在我嘴里,同时喂上一囗饭。大姨就这样一颗糖,一囗饭地喂着我。我一边吮吸着糖粒,一边嚼着饭粒,偶尔抬眼偷偷地看大姨。大姨微微地笑,她的脸,栖满了阳光,像盛开的花儿一样美丽。整个世界,流金溢彩。我心里清楚得很,她的温暖已融入了我的生命中。
二
后来的我才知道,那时没有电,没有电饭锅,靠手工煮饭。手工煮饭是件很烦麻的事,也是一件“技术活”。我清楚地记得,我那时大概五六岁,母亲就教我煮饭。农村的孩子,大多数能走路,就要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首先洗锅,加入半锅水,把米淘好,放入锅中,盖上锅盖,烧火。大约十多分钟后,听见锅里发出“吱吱”之声,便要打开锅盖,用锅铲搅动几下,以防米粒粘锅,然后盖上锅盖,继续添柴烧火。待水开后,就不可光坐着添柴烧火了,要一边添柴烧火一边搅动几下锅铲。在搅动的同时,不忘捞出几颗米粒观察成色。若米粒“开花”了,就要停火,拿来笊篱捞起,舀出米汤,腾出锅来放下木甑,注上水,把捞出的米粒倒进甑中蒸煮。从米粒下锅到蒸煮,至少要花去约两个小时。田埂的豆角要搭架,东园的辣椒要移苗,北山的红薯要翻藤,田里禾苗要追肥,猪在闹圈,牛要添草……农人是舍不得花这么多的时间用在煮饭上的。
看米粒“开花”那是要有经验和眼力的。“花开”不够捞出,蒸出的饭发硬,吃着费劲。若“花开”过度就麻烦了,一般情况下蒸不熟,那一整天,就得吃“夹生饭”了。那时说媳妇,捞一手好饭是好媳妇的标准。媒人说媒时,不忘来一句,一个好妹子,捞一手喷香饭。旁边人也会点头附和着。
那时母亲煮饭,总吩咐我烧火。烧火是件“苦差事”。若遇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的干柴枝,好办,点着火,把柴塞满灶膛,便可坐下休息。若遇粗柴或湿柴,就麻烦了。往往火没着,惹得满屋的烟呛鼻子辣眼睛。若烧茅草和稻草,那就手忙脚乱了,放多了,一灶膛烟压着火。放少了,烧得快,这边烧完了,下一把还来不及续上。火灭了,凑上去吹。“呼”一下,火着了,前额刺痒烧疼,散发着焦糊味。伸手一摸,全是黑色的毛发颗粒。那时,我还不懂火烧眉毛这个词,后来成人,再遇“火烧眉毛”之事,虽不能做到心若泰山,但也不会乱了方寸。当然,烧火也有乐趣的时候。烧稻草时,总有谷穗落在其中,谷粒遇火,噼啪作响,炸开谷壳,露出米花,散发着无法形容的香味。我总是捡起来,吹着气在手上倒来倒去,放一颗在嘴里,又放一颗,总是乐此不疲。有时拿来红薯,偷偷埋在灶灰里,饭熟了,红薯也熟了。我站在场院外,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红薯。家里的那条大黄狗侧着头,很羡慕地看着我,偶尔吸一下鼻子,冲着我摇尾巴。我冲它得意地笑,掰一块给它吃,它记着我的好。于是,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狗是最记恩情、最忠义的家伙,我从伏娥奶奶家门口路过,遭遇大鹅追咬,大黄狗第一个冲出,为我挡在前面赶跑了大鹅。有人急了骂人,总来一句“狗东西”。在此,我想为狗正名。后来,母亲发现我烤红薯,她没有责备我,反而鼓励我多烤几个,分给弟弟,也分给村里要好的伙伴。我们站在野外的风中,蹲在昏暗的墙根下,快乐地吃着,像吃着山珍海味。原来,幸福如此简单。
三
手工煮饭,费时不说,还费柴草。灶膛可真大,总也填不饱它。大人除了干农活,就是上山砍柴。砍柴冬季好点,若逢春夏季,难了,各种虫子,往头上脸上身上叮咬。我就被土蜂叮过额头,起一个大包,那种锥心刺骨地疼我依然记得,我恨不能把头颅拧下来。有时碰到一条蛇,吓一大跳,拔腿就跑,蛇也吓了一大跳,扭头便溜。那些生长的高大树木,农人说是可做材料的树,如松树、杉树、樟树,是绝对不能砍伐的。还有各种会结野果的树,母亲也是不会砍伐的。如牛奶子、野荔枝、乌饭子、乌肚子。我问为什么。母亲犹豫了一下答,是山兔、野鸡、松鼠、飞鸟的食物。后来的我才知道,其实,母亲呵护的不仅仅是野果树、小动物,在自然灾害的那些年,这些野果也是人们裹腹的宝贝。母亲更是惦念着一种情怀。母亲也不会砍伐会开大朵大朵红花的杜鹃树,也不会砍伐秋天染一身火红的枫树。母亲说,好看,留着。有一次,母亲失手砍断了一根鸡血藤,她再三抚摸着藤蔓,来回着拭去伤口上流出的红色的汁液,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一味好药,一味好药。母亲可砍伐的是一些矮小的、枝丫纵横的树。如檵木、黄荊、石斑、细柳、冬瓜树。最多的是芦蕨和茅草。晒几个日头,去了水份,叶儿蔫了、红了,收回。
收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所在的村庄四面环山,群山一蓬一蓬,像无数偌大的蒙古包,呆呆地挨挤着,排列着,搀扶着,交错着。而路,如凌乱细小的绳索,顺着山势从这个山头缠绕到那个山头,祖祖辈辈的人,在这如绳索般的山路上努力地运肥、挑粮、赶集、上庙会,却总也踩踏不出一条大道来。
我曾经缠着母亲赶一回集,很羡慕集市上的手推车,还有板车。它们有两个塑胶轮子,拉着推着都可以走,而且体积大,能装载很多。我埋怨着我们这里的路连板车都不可通过,我做梦都想山里拥有一条宽阔的马路。
我们家的柴禾都是母亲一担一担挑回。我能走得动路时,母亲时不时带着我来到山里,看着母亲肩挑手拿的,我的手也不会空着,帮着拿衣服,拿柴刀,看到路边遗落的柴草,捡起抱回家。
四
说讨厌吃饭也不完全正确,若那餐有合心意的菜,便可吃几碗。可合心意的菜一年又有几回呢?妈妈往往会说,你不要不高兴,现在有饭吃,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你是没吃过“红薯渣饭”。我不知道红薯渣饭是什么,听到“红”字,倒觉那饭应该好看,我心里还有几分期待。后来,在外婆嘴里得知,那是红薯去了淀粉的残渣,叫“红薯渣饭”。加上我也慢慢解知柴米的不易,我便开始习惯了“冷饭”,不再吵着要吃新鲜饭了,也习惯了大人煮什么便吃什么,从来不敢挑剔,也不敢奢望,也不去寄予什么。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事实也不容许我任性或者娇气。
某日,正值春耕播种时节,也是正值青黄不接时,我家米缸开始断粮了,在这关键时刻,我家的那头大黑牛突然死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哭着哭着,直挺挺倒在床上病倒了。从不流泪的父亲眼睛红肿,一夜间衰老了许多。三月的天,外面春光涌动,处处鸟语花香,可我却感觉生活在无形的冰窖中,冷寒之气裹挟着我透不过来。几天之后,母亲突然起来,上楼开仓,量出几升“双竹粘”。我们心里都清楚,那是家里的种谷,既使不是种谷,母亲也舍不得拿来弄饭吃的,因为它的价格比其它品种要贵几块钱,放平时,母亲是万万舍不得拿出来吃的。母亲默默地褪去谷壳,又默默地淘了米,用一个土罐子把饭焖熟。母亲平静的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我被母亲的举止惊着了,不敢问话,甚至不敢多看母亲一眼,我生怕我的某个举止伤到了母亲。饭熟了,母亲把土罐子端在桌上,拿出调羹,招手叫我们姐弟三人过去。我有点不知所措,站着不肯移步。母亲过来,一手拉着我来到饭桌前,摸了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们是“神仙米”做的饭,吃吧。母亲说此话时,依然平静,但我看得出,她那满是慈爱的眼神中藏着无限的心事。也许母亲是“绝望”后的报复性“消费”,可没什么可消费的,就以一种自冠名为“神仙米”为孩子们煮一顿饭吃吧。孩子毕竟是孩子,望着白花花的米饭,闻着满屋子都漫浮着“神仙米饭”特有的香味,我和两个弟弟早已口水连连,心无他顾,急不可待地拿起调羹,大勺大勺地挖着,把还很烫嘴的米饭往嘴里送,嚼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母亲看我们吃得香甜,又切了姜丝和挖了半调羹猪油拌入,那是美味香甜到刻骨铭心的吃食了……
不一会工夫,一罐子米饭被我们三姐弟一扫而光。我打了个饱嗝,放下调羹。母亲收拾着碗筷,把粘在罐子边上的几粒米饭捏起送去嘴里。这一下子,我意识到,我们三姐弟居然吃掉了一家人的米饭,父亲还在外面干活哩,我们沉浸在猛吃海喝的放浪形骸的欢愉里,忘却了给父母留一囗。我的心里有了悔意和难受。
饭后,我躺在床上,感觉胃里很撑,不管仰天或侧身,都很不舒服。母亲捏饭粒放嘴里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心里的悔意和难受更重了。我也无法想象,我的吃相是多么的丑陋。这些年来,吃饭已经形成习惯,不管好吃歹好,不再吃到满饱,一般半饱便放筷闭囗。
我现在居住的小区,门囗摆放着“厨余垃圾桶”,看到人们把剩余的米饭,白花花的馒头,吃了一半的鱼肉倒入,我就会想起我吃“神仙米饭”的往事来。我心里虽然心疼着这样浪费粮食,但也不无庆幸,我们不仅告别了人工煮饭,告别了丑陋的食量和吃相,而且富裕到可以随意倒掉吃剩的大鱼大肉。哦,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的事情啊!
对了,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中,居然舍得煮一回“神仙米饭”给我们吃。自从我做了母亲后,我懂了,那一罐子米饭是一颗做母亲的心啊!寄予了母亲愿儿女拥有寒暑不侵的身体,愿儿女拥有超凡脱俗的智慧,愿儿女拥有安逸富足,无忧无虑的生活。
现在的我,步入了中年,平生不知吃过了多少顿饭,粗茶淡饭也罢,山珍海味也罢,大都不记得了。唯有那顿神仙米饭却总是难以忘记,以至于我倒剩饭剩菜时总是皱着眉头。虽然现在人们的生活很富裕了,我依然坚持着节俭。我认为节俭永远是一种美德,希望我的儿女和我一样,不搞浪费,让金钱和食物发挥最有意义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