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初一早上,鞭炮正密集的时候,我看着父亲的身影缓慢而孤独地向村东走去,不大一会儿,又满脸落寞的回来。
父亲是去拜年了。除夕年夜饭时,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历数着村里的老人,谁去年走了,谁住院去了,谁卧床不起了,谁还能行动......他心里仿佛拿着一本生命册,不停的在上面勾勾画画着。勾来画去,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只有一个可拜的了,语气中透着莫名的忧伤。
按照故乡的传统,拜年拜的是本家户族的长辈。父亲要拜的人我应该称呼奶奶,关系远一层,今年九十八岁了。母亲告诫父亲,你都八十好几了,不拜也行。但父亲嘟嘟囔囔的坚持着:都说好了,说好了去她那里聚聚。
我理解父亲说的聚聚。去年的这一天,还有往前数年的这一天,父亲和他的十余个堂弟们,总要在他们的三叔、我的三爷爷家欢聚一堂、把酒言欢。爷爷兄弟四个,自从奶奶去世后,三爷爷家成为了他们拜年的最终归宿。但是去年春天和秋天,三奶奶和三爷爷前后脚永远的走了,至亲的长辈自此皆回归天国,父亲他们的归宿没了。
人大概都需要一个归宿,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千里跋涉,皆为一个归宿,归宿是亲情的根,归宿是精神的巢。父母在,父母是归宿。父母不在,至亲的长辈是归宿。长辈不在了,只好把自己作为自己的归宿。但人都不想让自己成为归宿,有处可归,虽耄耋亦是年轻;无处可归,可见的只有老去的自己。
父亲的落寞或许源于无处可归。我问父亲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父亲失望的说,人家压根没开门。一边说一边重复着那句话:都说好了,说好了去那里聚的!语气中听得出无奈、不甘和不信。父亲没有怪人家,其实也怪不得人家。关系远着一层呢,这么多年,他们没把人家当作归宿,人家自然也想不到接纳他们,所谓的“说好了”,只是话到嘴边的客套而已,别人没当真,只是老套的父亲当真了。
从这个春节开始,父亲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不用拜年了,他和他的十余个堂弟都不用拜年了!他们可以高踞于堂屋的正中央,看着一大桌子酒菜,等着他们的侄、孙辈们来给他们拜年了。岁月,终于把他们自己修炼成了自己的归宿。
父亲正襟危坐,一脸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父亲,我突然想起奶奶,奶奶曾经就这样坐着,坐了一年又一年。
二
奶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和叔叔家都要到奶奶家一起过年。奶奶安详地坐在那里,一脸满足地接受一大家子男男女女的叩拜。起初我还小,给奶奶磕完头,看着父亲、叔叔和他们的堂兄堂弟们喝完酒后,就跟着他们浩浩荡荡的出去拜年。那时候可拜的人真多,本姓的,外姓的,叫爷爷、老爷爷的比比皆是,从天刚蒙蒙亮开始,走遍整个村子,进出一家又一家,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叫了多少声爷爷、老爷爷,衣服兜里糖果花生塞得鼓鼓囊囊的直往外冒。父亲他们拜年是有讲究的,尽管每一家都有准备的酒菜,但他们有的磕完头就走,主家再盛情也不停留;有的磕完头就坐下喝酒,无须主家挽留,一切像是早就约定俗成。他们围坐在一起喝酒,我们这些小孩就在院子里满地搜寻哑了的鞭炮,往往他们刚坐下,另一拨拜年的就来到了,这时候他们或者站起来就走,或者站起来等另一拨磕完头继续坐下喝。这中间的学问,直到我成为“大人”才搞懂。
在故乡,所谓的“大人”指的是结婚成家的人,只有结了婚成了家,才有拜年时留下喝酒的资格。“大人”在喝酒,“小孩”来拜年,“大人”只需站起来表示一下即可。但当“大人”遇上年龄更大、辈分更高的“大人”,即使一杯酒没喝完,也得恭恭敬敬地把酒杯让给他们,这是礼数,也是秩序,是岁月淬炼而成的,根深蒂固,不容质疑。
三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是资深的“大人”了,岁月的年轮,把我和我的本家堂兄弟们转到了父辈们曾经的位置,我们继承着他们的衣钵,继承着他们的传统,但却无法继承他们拜过的人。一年又一年,那些叫爷爷、老爷爷的,一个又一个不可阻挡的故去,有的拜了今年,明年便难以得见。父辈们拜年的圈子越来越小,渐渐的所剩无几。我们拜年的圈子也一年比一年小,小的无须起床那么早也能早早结束。
有那么几年,特别是父辈的叔婶开始有人故去、有人身染沉疴之后,我对拜年怀有复杂的情绪,恐惧着又期待着。眼见着此时我们正在叩拜的某个人,生命变成了沙漏,我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恐惧于人的生命会脆弱的如此不堪一击,恐惧于人在世上的痕迹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能抹去,恐惧于原本那么熟悉的音容笑貌即将消失不见,恐惧于一个完整的家庭将因一个人的离去而成永久的缺失。但我又期待着,期待着叩拜的时候多留一些即将不再的生命的形象,他曾经那么好、那么好......人总是这么矛盾,对于鲜活存在的,不见得多么珍惜,甚至连无关紧要的一些暇疵都难以包容,而对即将失去的,顿时变的怜惜,甚至担心其不够完美,宁愿再为他增添一些动人的细节。
本家的二婶,是母亲的好姊妹,身患不治之症,已故去多年。去世那年的春节前,她态度坚决的坚持回家过年。我们去拜年时,她拖着羸弱的病体靠在墙边的沙发上,疲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叩拜完毕,她静静地看着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则忍不住的不时把目光转向她,想尽量多看她一眼。也许是一屋子朝气蓬勃的生命激活了她,也许是喜庆热烈的节日气氛感染了她,她攒了好大的劲,终于攒成了一句话:我就想看着恁们搁这里喝酒!话说的轻飘飘的,像她的身体一样软弱无力,但却重重的触碰到了我内心最柔软之处,一瞬间,我喉头哽咽,只好屏住呼吸,生怕情感的潮水决堤而出。这句话,让我读到了一个行将消失的生命对活着的万般眷恋。是呀,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呢?即使活着有诸般的不如意,但也只有活着才能感知啊!一旦生命消失,还有感知不如意的机会吗?况且,这个世界除了那些更多来自个体认知的不如意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美好呢!我坚信,人在自知生命无法挽回的时候,看见的一定都是美好,哪怕曾经经历的苦难、伤痛、失败、挫折......统统都是美好的。为了这些美好,人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遗憾的是,人终究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十余天后,刚刚过完元宵节,二婶便带着对世间美好的留恋与世长辞了,那句话是我听到的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能记住的她的唯一一句话。
四
鞭炮声渐渐稀疏,拜年的人影开始流动。离开家乡几十年了,再次走在熟悉的街上,却再也看不到多少熟悉的人,更多的是看似熟悉其实记不起来或完全陌生的人。熟悉的人依然热情,但对那些看似熟悉的我却有些尴尬和无助,我纠结于怎么招呼、又怎么称呼,无奈之下只好相逢一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贺知章的诗,每年此时皆体会的尤为深刻。
我和堂兄弟们汇合一处,因为有下一代的加入,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如当年父辈们的队伍。我们去给父辈拜年,他们无一例外的在家里等候着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年年拜年,他们也年年拜年,相互交错着,他们从没真正的接受过我们的叩拜,大娘婶子不在的,我们也只好把头磕在没有人的屋子里。别磕了,一年一年的老俗礼,这些话似曾听过。围桌而坐,喝酒吃菜,这样的场景似曾见过。我有一种强烈的穿越感,只不过现在面对的是垂垂老矣的父辈,我们也已不是年轻的我们。看着我们恭敬而认真的叩拜,父辈们有些局促不安,是呀,他们何尝受过如此隆重的大礼呢!我们重重的磕下三个头,每磕一个,我在心里默念一句,一拜岁月!二拜生命!三拜健康!
健康长寿,我想这应该是我今年拜年说的最多的话了,看着他们,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四个字。这个年纪,财与他们无关了,顺与不顺他们都经历了,开心不开心、快乐不快乐在他们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消弭于无形,那么只剩下健康了,人老了,还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呢?父亲和母亲都年过八十了,因为拥有健康的身体,他们无须依附,自由自在。同样,我们做子女的,即使远在他乡,也能心无挂碍、安心工作。宝抚叔几年前因脑梗造成视觉障碍,起初近乎失明,但他有一颗追求健康的心,于是每天闻鸡起舞,持杖行走,绕村三匝,直至日落方归。不知道是锻炼起了作用,还是心态起了作用,他的视觉障碍渐轻,如今已可辨近影。拜年的时候,宝抚叔豪情满怀,说他现在什么都能干,不用人管,并指着桌上的鱼说,这就是我炖的。我尝了尝,依然是他做乡里大厨时的味道。
宝景叔当过老师,写一手好字,是村里的文化人,自然多愁善感一些。酒酣耳热之际,他看着拜年的满堂子孙忽发感概:我们这代人已经老了,告别的时代已经来了,说完,眼神黯淡了许多。我琢磨着宝景叔的话,眼神绕了一圈桌子,坐在上首的堂哥满头白发,坐在下首的是堂哥的儿子,一边站着的是堂哥的儿媳,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我吃了一惊,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去世不久的三爷爷。老人家走的时候,家人为他置办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柏木应该有些树龄了,一圈又一圈,分布着好看的年轮。看着那些年轮,我感觉三爷爷就像长进了树里面。的确如此,人不就和那些年轮一样吗?起初长在树的里面,一年一年,不停地向外生长,长着长着,最终又长进了树的里面。
岁月的年轮,缓缓滚动,却势不可挡!
2025年2月21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