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宏原创散文系列《山河岁月》八：续梦星城
一、
乙已蛇年的头天除夕，我终于在星城的震天鞭炮声中，在星城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喧嚣与热闹中万分欣兴的度过。这是时隔50多年后我在星城长沙度过的一个最为热烈，最为兴盛，最为安祥又最为富足的除夕之夜。
星城温润祥和的夜幕下，在姐姐家吃过丰盛的年夜饭，我来不及享受帅气外甥递给我的一杯香茗，围上围脖就踏入电梯，我迅急步出姐姐家居住的华盛小区，我要安祥平和而又孤鸿落雁般地享受50年后我再次续梦星城的第一个除夕。我独自漫步在小区街对面到杜甫江阁的风光带上，头顶着星沙夜空璀璨交织的霓虹灯投射出的五光十色，沐浴着街道两旁万盏红灯柔和而烂漫的光影，眼睛望向湘江上满江闪烁的灯火和杜甫江阁那披拂的流光溢彩，任江风拂面，任思绪万千。
星城，我从12岁离开你的怀抱到24岁匆匆掠过你的胸膛，28岁那年我凭借16年的艰苦卓绝和不息奋斗，我终于再次踏上你这方让我魂牵梦绕的故土，成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同学少年。在岳麓山下，湘江西岸，我延续着童年的星城梦境，让知识的烛天之火锻焠我不屈的灵魂。然而4年之后我走出人类工程师的摇篮，星城你却再次把我放逐远方，而这一次的放逐更是我人生一次最长久的远足，几乎耗尽了我50多年的时光。尽管我追寻着诗和远方，但星城啊我始终就没停止过对你的深情回望。我希翼哪一天我乘着大鱼的翅膀，驾长风破万里浪，穿越重重关山，落翼在你的山河，再次续梦，做你一个循规蹈矩的子民。然而到底是命运的左右，还是你难以对我张开那温润的怀抱，冥冥之中始终让我这只孤鸿落雁夙愿难圆，续梦星城也永远成了我生命之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沧凉心绪。
多少次我如一页飘零的孤舟想在你款款深情的湘冮上收帆靠岸，但大浪淘沙又把我推进时代的滚滚激流；多少次我乘着故乡的云想落脚依偎在你温暖的身旁，但生活的重担又催促我远赴他乡。星城啊，难不成做父母的总想把自己的儿女推出自己的身旁，让他们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经历风雨；难不成故乡的热土总也不想变成自己儿女们的坦途，让他们艰苦卓绝去漫漫征程披荆斩棘。星城啊，我是你怀胎十月的谪生，星城啊，我曾在你吟唱的摇篮曲中安祥入梦，幸福成长。你何以总是狠心地将我抛弃，让我穷尽一生也难续梦于你的温馨，我不是你要唾弃的纨绔子弟，我也不是你夸耀世人的天之骄子。但经历了这世事九死不悔的历练，我终于可以骄傲地告慰你，作为星城之子，我这一生虽没有创造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业，但我也没有因碌碌无为而懊悔。我始终秉承着你坚不可摧，如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能力以及果敢的气质，多少年的艰苦卓绝，多少年的皓首穷经，终让我自己经营的一畝三分地，花开灼灼，柳绿桃红。
二、
如果以出生地为故乡来推论的话，我的故乡便是星城长沙，我出生在长沙一处较繁华路段的大公馆里。我出生时长沙刚刚解放，父亲是在江苏盐城解放前夕的一次战斗中，作为解放军的俘虏被遣散长沙的。因我母亲是长沙人，父亲被解放军遣散时，放弃了加入解放军医疗队伍的大好机会，拿着路条，揣着解放军遣散发放的银元回到了长沙。父亲放弃解放军医疗队伍的诚心邀请，一是他已厌倦了战争，二是母亲在长沙带着四个姐姐生计艰难，所以父亲决绝地回到了长沙。当然父亲婉谢加入解放军队伍，决绝回长沙还有他的另外想望，他想回长沙开私人诊所，他想远离战火，他想和母亲及我的几个姐姐，一起安稳生活在长沙。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军队作为日军投降的接收大员，贪墨成风，大发国难财。父亲虽是国民党部队的医务人员，但也挖空心思捞了些钱财。父亲把这些钱财交给我的外公，托他在长沙置些房产，为他战争结束后在长沙开诊所作准备。然而父亲深信不疑的外公并未把父亲交给他的钱财为父亲在长沙城里置下一星半点的房产，外公挪用这笔钱为我二舅舅盖了房子，娶了二舅妈。剩下很少的钱，外公为搪塞父亲，也堵住一些知情乡邻友人的嘴，为我的母亲买了几亩薄田，拿去出租收租子。长沙解放后薄田收归了公，母亲被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主的成分，父亲在长沙开诊所的美梦也碎成了一地鸡毛。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和母亲带着姐姐们寄居在长沙东郊的杨家山下我外公家里。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外公和二舅的凉薄，让父亲很难在乡下屈居下去。父亲只好在朋友的帮助下，在长沙南大十字路租下一处大公馆开诊所并居住。不久，长沙解放，父亲租住的公馆被解放军临时征用为某师部指挥所。父亲再次被他的老乡即解放军某部师长劝勉参加解放军的医疗队伍，而这次是因为母亲刚刚诞下我，父亲遗憾再次未能成为解放军的医疗人员。父亲没有丢下母亲和我们姐弟五人一走了之的个中原由至今我并未全懂，但父亲稍事狭獈的政治视野，局囿了他的思想也错失了他的全新前程。父亲在长沙开办的医疗诊所，不长的时月就被迫关闭了，父亲在母亲的激励下去香港走了一趟，想寻找更好的生活处境。解放战争后期，父亲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香港开了家被服厂，主要安置部队伤残军人及亡故军属。父亲在香港很顺利得到了安置批准。当父亲携母亲我们姐弟从长沙赶往香港时，与香港一关之隔的罗湖桥海关刚刚关闭了大陆往香港的通道。人生失意的父亲，领着沮丧不已的母亲和我们姐弟五人只好打道回长沙。手头拮据的父亲这回只得再次低下他那倔强而又不屈服的头顱，回到杨家山脚下，回到母亲的娘家。父亲在朋友们的再次帮助下，在乡邻们的连屋旁，搭起两间风雨飘摇的茅草屋，让我们一家续梦星城。
三、
长沙古称星沙、星城，古人说，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圳域。唐朝诗人张谓在《长沙风土碑记》中记载：天文长沙一星，在轸四星之侧。上为辰象，下为郡县，因此，长沙的名字实则来源于长沙星，于是长沙也就有了“星沙”或“星城”的别名。当然“星城”这个名字也有其象征意义，星，象征着天空中发光的星星，也有喻指某方面的杰出人物。城，实指城墙，也泛指都市，但又寓意坚不可摧，如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能力及果敢的气质。当然父亲也不是什么杰出人物，我们家的两间风雨飘摇的茅草房更没有城墙那般坚固，作为平民百姓的我们遑论什么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能力及果敢的气质。逃离长沙寻找更好的生存境遇的美梦被我们一家集体的命运捉弄了一番后，我们只是为了生计，才被迫续梦星城。
不过我们续梦星城的的杨家山脚下那个傍水村落道湖，却是个美丽的地方。道湖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不高连绵起伏，水悠远直流向浏阳河。水田漠漠烟霞缭绕，白鹭翩跹飞向天边。村子里两棵垂天匝地的古老樟树将整个村子罩在它浓密的枝叶下，风吹树摇整日与绕村的道湖浚似在吟唱着一支款款深情的长调，安抚着村里的男女老少辛勤地劳作，安适地生活。当然我们家却是辛勤而不安适，因为父亲一生戌马倥偬，他不事劳作。母亲虽生于斯长于斯，但她从小跟随在教堂里生长，在教会学校读书刺湘绣的外婆长大，她也不事农耕，只好刺湘绣来换取柴米油盐。父亲在长叹息中终于找到了工作，他的医术精湛很快被政府收用，分配在省长十中任校医，虽工作地点离道湖家中隔河渡水，要绕半个星城，且一星期仅周末才能回家一趟。勤劳智慧又含辛茹苦的母亲经历了婚后与父亲的长相别离，带着女儿寄居在娘家，遭白眼，被嫌弃，遇兵匪，躲饥荒，她早就练就了艰苦卓绝笑迎苦难的意志和韧劲，如今拖儿带女耕种田园，收拾家务自不在话下。在道湖的那段时光，年幼的我有父母亲的爱护，有姐姐们的关切，有邻舍小伙伴的玩耍，有在大樟树下津津有味的听隔壁廖伯伯说些神奇美妙的故事，有望着清泠泠的道湖浚波光粼粼的长长流水，有在紫云英铺就的水田里追逐翩翩起舞的白鹭鸟儿，我的童年生活自在得如同潺潺流水，翩跹白鹭。
在道湖“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静美天地中生话了6年之后，父亲从红枫似火的岳麓山下，百舸争流的湘江西岸调任去了长沙南城的一所专门培养水利电力人才的新建大学。随之我们全家也从水田漠漠，白鹭翩翩的道湖随迁到长沙的南城。那是50年代，共和国建设的高潮在第一个5年计划时期波叠浪涌，扬帆高歌。那时的长沙南城正是一片被开垦的处女地，到处推山填湖，到处挖基建屋，几乎是三天一变，五天一新。满山姹紫嫣红的野花被翻进了泥土，满湖连天碧的荷叶和跳跃的鱼群成了高楼的垫基。我和两个弟弟每天追着蝴蝶野蜂满山跑，看着推土机和吊车臂在远山呼啸起舞，一整天我们都在欢腾雀跃，我们嘻笑打闹好不愉悦。那时节虽然我们年幼无知，但星城建设的滾滚热潮却在我们心中烙下过深刻的记忆。尽管多少年过去了，但只要回望那时长沙南城的勃勃生机，回想我们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我的星城之梦就如同一部长长的电视连续剧一样，跌宕起伏，异彩纷呈，剪不断，续无穷。
四、
再后来父亲把我送进了学校，我就读的小学叫长沙市新开铺完小。学校规模不大，6个年级20多个班有千把学生，几十个老师。学校因地势而建，一条约模30几米坡度的风雨长廊将学校初高年级自然分成两处，一到四年级初小在下面的宽谷里，五六年级高小在坡上的宽阔坪地中。风雨长廊两面悬挂了许多黑板，是专给各个班级出公共黑板报的，黑板报的内容五花八门，绘的粉笔画也花样百出，但都表现出同学少年的童贞童趣，青葱岁月的烂漫纯真。从父亲把我送进校园的第一天，我就倾心热爱着这所让我整天都其乐融融的学校。我身边的小同学大多是来自学校周边已建成或正在建的各大学中专的教职工家属子弟。如我父亲的工作单位湖南电力学院，还有长沙航务学校、长沙水利学校、长沙邮电学校、湖南省技工学校等等，其余是学校周边的城市居民和菜农的子弟。那时没有鲜明的贫富悬殊和城乡差别，尤其是我们小学生根本就没有什么意识上的身份认知，从不会在同学中去攀富嫌贫或谈身份的贵贱差别。我们共同生活在一片蓝天下，沐浴着家庭学校关爱和保护我们的灿烂阳光，无忧无虑幸福愉悦地生活着。那时我们这群天真烂漫的小伙伴虽也在学习上争先恐后，在考试成绩上谈优论秀，但我们却从不攀比，不显摆不自卑。倒是个别成绩优秀有稍许骄傲情绪的同学，往往会被老师批评，被同学们疏淡。老师们虽还是大多喜欢成绩优秀，听话懂礼貌的乖巧学生，但他们也不嫌弃成绩稍差的学生，更别说打击成绩不好的同学了。虽然那时政治形势正逐步趋紧，三反五反后接踵而来的反右斗争也渐趋激烈，但那是大人们的世界，我们小孩家家的搞不懂，也从不会去关心。我们关心的是小伙伴之间的学习和玩乐，尤其是放学后的玩乐。
新开铺完小距离湘江东岸不远，江边靠东是一条铁路，那是京广线长沙南站的货场。每天南来北往的客货车都极为繁忙，一列又一列绿色的客车和黑色巨龙般的货车总是呼啸着汽笛穿梭而过。火车巨大的鸣笛声和引擎发动的轰隆声不时传入校园，传进教室。因此放学后去看火车，去江边看轮船，去铁轨上练平衡，去铁轨边的山岗上采野花野果就成了我们小伙伴们的向往。那时的课务不多，课后作业尤其少，我们从没感到那怕一丁点来自学习上的压力。放学后我们同一路队的几个小伙伴，只要一出校门，我们的路队就自行解散。于是，在路边我们共同写完一星点家庭作业后，我们就结伴奔江边而去。我们欢欣雀跃地在山岗上嘻戏追闹，春天我们采野花，漫山遍野的艳山红，红粉、雪白、金黄，一簇簇一丛丛一树树争奇斗艳。那近似嗽叭形的花儿，张开鲜艳的嘴唇吐着金色的丝状花蕊，一窝窝清淡的花蜜蓄在花芯中。野蜂嗡嗡的去采蜜，男孩子便驱走野蜂，把花采下把花芯窝着的甜蜜倒进噘起的小嘴中，也把花蜜倒进女孩子噘起的小嘴中。女孩子大多去采野蔷薇花，粉红的洁白的野蔷薇花被她们摘掉刺，弯曲枝，扎成一顶顶圆圆的花环戴在她们自己的头上，煞是好看。男孩子们还采来大捧大捧的艳山红给女孩子们搂在胸前，粉红白嫩娇艳欲滴，衬着她们兴奋绯红的小小脸蛋，可爱极了。女孩子不让男孩采摘黄色的艳山红，她们说黄色的艳山红有毒，采了会肿手肿脸的。
男孩子最高兴的是踏铁轨练平衡了，我们平展双臂走在铁轨上，看谁走得最稳实，走得最远。女孩做裁判并充当巡视，只要听见铁轨在轰轰震动，她们会立马喊我们，火车来啦，快下来有危险呀。男孩子们会显摆斗狠，只到看见火车从远方轰鸣着快速驰来，才迅急跑下铁轨，跑向铁路下边的湘江边。这时，男孩女孩都会脱掉鞋袜放进书包里，光着小脚丫踏着江边浸水的沙滩，追逐嘻闹。有时我们也会极目远眺，江的那边一轮夕阳正款款落进一碧万顷的湘江水中，火红的晚霞将西方水天交际处染得红光闪耀，碧波融金。远远的江面白色的风帆正一片片飘来，群群海鸟追逐着那白帆上下翻飞，偶尔一声小火轮的鸣叫声从江面传响，空旷渺远万里悠长。小伙伴们都不做声了，大家沉入了静思遐想，都在想些什么呢。少年心事当拏云，理想、前程、同学少年、父母老师，也许啥也没想，只是看归帆渐近，听汽笛远逝，那时的我们纯净如一张白纸，空灵如一片云霞。
心情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