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雾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它把山川沟壑都填平了,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和深浅不一的山谷变得一马平川,没有攀爬的痛苦和行走的漫长,便少了生存在大山深处的这诸多忧虑。
不是吗?桂西层峦叠嶂的大山,必须用脚步去丈量一座山的高度和一条路的长度,那些贫瘠的山谷始终无法生长出富足的日子。于是,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对于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和横亘不变的大山,注定不会带着太多的好感。
桂西多雾,特别是细雨纷飞的冬季,雾似乎让时空凝止了,能见度极低,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不见了,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消失了。于是,漫长的行走和痛苦的攀爬似乎没曾发生过,虽然我知道,这是在自我安慰,但我的确喜欢一场雾,一场填满山谷的乳白。
山路的漫长,始终牵引着大山的噩梦。大山的生存方式,总是不断地行走、行走。那条通往山下的路,一边牵引着集市的繁华,一边牵引着农田的艰辛。我想,通往山下的路,一定是走得最多的。因为,山下有集市,也有属于山里人的农田,赶集要走,耕种也要走。最大的区别在于赶集时要走得轻快些,而耕种的过程,永远是个肩挑手拿的攀爬过程。
有些过往,始终不愿忆起。或许是,每次回忆都会带着一段痛苦不堪的经历;或许是,每次回忆都有着说不完的艰辛。曾经,我总在刻意隐瞒着我的家乡到处都是石头,到处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为什么呢?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是个来自大山深处穷孩子,只是,那点带着隐瞒的自尊又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桂西喀斯特地貌和丘陵地带的交替呈现,让一些山路尽是石块,一些山路尽是黄泥。尽管通往山下的那条黄泥路属于土山路,没有的石块,但,一场雨会让一条黄泥路变得泥泞不堪,一步三滑的行走方式带着太多尴尬。横亘的大山从来没有怜悯那些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山还是那么高,路还是那么陡,一场雨让一条路的中间流满黄泥水,与其说是在行走,不如说是在淌水。所以,我从来不喜欢那场雨,总觉得那场雨实在太无情,它在该下的时候不下,该停的时候不停。
对于一条连攀爬都费尽全身力气的上坡路,此时,还要担着或背着沉重的生稻谷,每一个脚步,都深深地烙印着生活的艰辛。然而,对于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家,谁又能逃脱攀爬的命运?我不想看到山里人在一条黄泥路上爬上爬下,不想看到沉重的担子磨破了父亲的肩膀。我想,如果山不那么高,路不那么长,家不那么偏僻,山里人或许不用弓着腰乞求一场雨的怜悯。
所以,我找不到喜欢攀爬的理由。
奇山秀水对于旅行者来说,会是一处新奇的发现,但对于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家来说,一定是一场噩梦。
住在山上,走在山上,劳作在山上,走着走着便走出的怨气,当行走的时间甚至多于在田间劳作的时间时,总感觉大山的贫困就是路太长,坡太多,山谷太深,明明两座山的直线距离很短,但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要先下到山谷,再爬上另一座高山。
二公的声音很响亮,他要去对面山坡的人家借耕牛,便对着对面的大山喊,没想到对面大山的人家回应了,需要行走一天时间的路程,在二公的一阵狂喊声中变成只需要几秒钟。看来,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不仅需要一双好脚力,还得配上一副好嗓子。只是,二公的呼喊声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惊喜,为什么呢?因为这种呼唤声带着大山生存的滑稽,而当这种呼唤声变成一种生存方式时,贫穷和闭塞便被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不想给别人一种“出门靠走、电话靠吼,看家靠狗”的印象。
桂西山区的冬天,往往会伴着连绵不断的冬雨。冬雨让山路变得十分泥泞,深深的淤泥在湿漉的季节里,似乎永远不会干结,林间的雨滴久不久响一下,湿漉的日子看不到尽头,那些深深的山谷带着行走的畏惧。此时,我情愿一场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雾,看不见长长的山路和深深的山谷,心中便少了些行走的恐惧。
其实,这应该我的一种逃避方式。
我自始至终都明白,我家没有能力改变用粗糙竹席围成的房屋。这是我内心自尊最苍白和无力的地方,哪怕是多几块木板,我的童年或许不会在无尽的卑微中度过。因为大部分人家的墙壁至少有几块木板,甚至还有可以推动的窗户。除了路人的异样眼神,竹席围成的房屋根本没有任何防盗功能,所以,我的整个童年都没有安全感。我不想我家成为村里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家,不想让粗糙的竹席代表着贫困村的贫困。
一场大雾淹没了村庄,我就不会看见我家那粗糙的竹席,也看不到别人家可以推拉的木窗,心中没有落差,这或许是我喜欢雾的又一个原因吧?
山上的小学只办到五年级,六年级就要下山读书了。都说“读书改变命运”,只是,对于一个懵懂的小孩来说,这句话有着诸多难以理解的含义。我只是遵循着大山的规律,该下山读书时,便和小伙伴们带着铁锅去往山下。只是,我的成绩出奇的好,那些很难解答的思考题,我总是能找到解答的方法。我不知道我的成绩为什么好,或许是,我没有多余的一分钱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一张5分钱的芝麻饼,在我的生活中,只有教室的孤独,只有竹席的卑微。心无奢念,心如止水,一场雾,掩盖了所有的诱惑。
山还是那些山,路还是那些路,那些低矮的老屋自始至终都在低沉着头。自从到山下读书后,更加体会到攀爬的痛苦,每周都会爬上爬下,每周都要趟过山下那条时而温顺时而狂暴的小河。总在想,如果山不那么高,路不那么长,山里的孩子或许不会那么卑微。
一座山把读书的孩子们分为两类人,一类是平坝人,一类是山里人。因为一座山,两类人便有了两种不同的性格,比如,平坝人更加自信阳光,山里人却更多是的卑微和沉默。我充分理解山里孩子自卑和沉默的原因,或穿得太烂,或不善言语,最主要的原因是每周都要趟过山下那条小河,然后爬上一座高高的山。
在人们的印象中,爬山的人总是来自大山深处那个贫穷的角落。所以,我情愿一场大雾吞没一座高高的山峰,隐藏那条需要用脚步去丈量和攀爬的上坡路。看不见那座高耸入云的山,也看不见悠长的路,心中那份卑微便减少了几分。只是,用一场大雾来增强心中的自信,必定是自欺欺人;不过,因为一场雾的到来,世界似乎显公平许多。
读到初中时,结伴下山的伙伴越来越少了,大部分学生或许忍受不了学习成绩差的缘故,纷纷辍学回家务农或外出打工。用他们的话来说,“不是读书的料”。我想,这应该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过不了学校那枯燥乏味的生活,忍受不了背井离乡的孤单和与城镇学生之间的自信差距。
对于我来说,贫穷、饥饿、寒冷、孤单、劳累,早已如家常便饭,我没有任何攀比的优势,家中那粗糙的竹席在我心中埋下了一股强大而沉重的力量,我没有能力去改变用粗糙竹席围成的房屋,而是以一种无畏的方式接受所有的贫穷、饥饿、寒冷、孤单、劳累,就像一颗历尽沧桑的心灵,早已有了对贫穷、饥饿、寒冷、孤单和劳累的免疫能力。
桂西大山的深冬是个落败的季节,怪石嶙峋,枯黄一片,看着一座座本来就没有什么作用大山,此时更加落魄。雾吞噬了一切,山不见了,路不见了,烦恼也不见了,用山里人的话来说,“眼不见,心不烦”。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没有读过大学一定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遗憾,或遭遇。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父母都希望孩子早些完成学业,早日为家庭分担生活压力。所以,大部分学生选择就读中专,因为读完三年或四年中专后便可得到国家分配工作。于是,考上中专便是大部分学生的梦想,也是父母最大的心愿。
当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公费考入一所公办中专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大家都投来无比羡慕的目光,父母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当父亲从学校老师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时,他手都发抖了。我明白父亲手发抖的原因,一是幸福,二是忧虑。幸福来自我考上一所公办中专,忧虑来自那笔天价的学费。两千多元的学费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可谓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不知道连5毛钱都拿不出的父亲如何筹集几千元的学费。父亲属于那种不善言语、不善交际的人,他最大的能力也只是耕种家中那几亩贫瘠的薄地,所以,通往远方的求学路上,弥漫着深深的浓雾。
“这点钱算什么?”父亲的一句话让我感到用粗糙竹席围成的房屋里蕴藏着一股强大和坚定的力量。父亲一改往日沉默少语印象,他四处奔走筹钱,他找到外婆家,找到他以前在工厂一起工作的同事,找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取出所有的积蓄。去往远方求学的前一个晚上,父亲把两千多元的学费摆放在筛子里,一张张的崭新百元大钞泛着光。
自从坐上远方求学的列车,大山的冬雾在我的印象中变得更加迷离了,因为我不用在冬雾弥漫的日子里的寻找那头默默陪伴我家多年的老牛,也不用在找不着方向的大山里拾一捆用于生火造饭的柴火。城市里很少有雾,闪烁的霓虹灯时刻照亮每一条街道。只是,我明白那些明亮的街道始终无法连接上故乡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
四年的中专生活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时间总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就结束了,就像山中日子,不知不觉来到了冬季,不知不觉升起一场找不着方向的大雾。转眼间,我毕业了,因为国家就业政策变化的原因,原来的包分配工作变成了自主择业,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无数家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于是,我想起了雾,一场让人找不着方向的大雾。
当我在考干中以第十二名的成绩在40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时,有种拨云见日的豁然。然而,鱼跃龙门却让我提不起太多喜悦。因为,大山还是一如既往的贫困,山里的人们还是须在一条黄泥路上爬上爬下,冬季的一场大雾同样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随着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实施,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纷纷搬离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和深浅不一的山谷。大山是不舍的,只不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和深浅不一的山谷确实令人讨嫌,在眷恋和分离中,人们还是选择了离开。山下有整齐的房屋、有通坦的公路、有热闹的集市,人们不再过着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那条通往山下的路,已经好久没人行走了,长满一路陌生的茅草。我也通过再学习,完成了大学学业,调到了城市工作。
冬季,山中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升起一场大雾。只不过,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找不着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