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有很多旧物,桌椅板凳,针线板子,烟笸箩、瓶瓶罐罐,泥瓦缸、木头箱子和立柜、床、顶针、浮黄的书籍、风匣、老式上海牌缝纫机、南京产得收音机、长虹黑白十二英寸电视等等,这些物什安安静静坐在老房子里,不东不西,什么也不说,有什么都说了。堂屋墙上,中间是一挂老钟,钟摆换了几茬,离开老家后,隔三差五回来,给钟摆上紧,擦拭一下钟身上的灰尘。相框,一共有六个。从父辈开始,父亲的兄弟姐妹,祖父那一代人的照片。基本是黑白照,时间久远,相片暗黄,不影响欣赏。母亲喜欢收藏,不舍得扔掉任何一张照片,即便这个人不在尘世,也留作纪念。
我小时候的照片,三岁左右,穿一件花格子兜肚,梳一个羊角辫儿,眼睛大大的,透露着纯真。母亲一直珍爱着,半生已过,每次回来探望父母。我必伫立在堂屋相框前,看着这些老照片浮想联翩。
其中有我小学毕业合影,和同桌唐唐的照片。唐唐没读中学,十六岁去金州闯荡,在一家砖厂干活,架土坯,认识一个男孩,稀里糊涂睡在一起,怀孕了。生米煮成熟饭,将男孩带回家,遭父亲母亲奚落一顿,无奈,不嫁也得嫁。男孩祖籍黑龙江,来大连打工的。商量一番,考虑唐唐姊妹四个,清一色丫头片子。唐唐是二闺女,平时也不懒,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决定招这个上门女婿,简单办了婚礼,两桌酒席。男方一个人没来,彩礼啥的都免了。肚子像住了一个蝈蝈,眼瞅着快生了。还谈什么条件?东屋两间收拾出来,当婚房。婚后第三个月,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唐唐勤快,男孩做人不老实,又懒又馋。过日子不行,游手好闲。唐唐父亲一气之下,把唐唐一家三口撵出去了。唐唐在镇里找了一处缫丝厂闲置的职工宿舍住,不要房租。我在德胜屯居住,骑摩托车到蓉花山镇农贸大集卖草莓,遇到唐唐,这女人变化很大。没了我俩照片上的清纯,原来的短发,焗了黄油,成小黄毛了,还学会抽烟。食指和拇指之间长期夹烟,留着一道痕迹。说话嗲声嗲气的。离了,把黑龙江那小子,变成前任。身边跟着一位五十来岁左右的老男人,见到我愣了几秒钟,然后,使劲拍了我肩膀一下哎呦喂!了,老同学!摆弄草莓发家致富呢?!一惊一乍的,我点点头,眼睛瞄着她一旁的男人。唐唐大大咧咧介绍,我老公,做房地产生意的。我发现男人脖子上的一条筷子粗大金链子,也就明白了唐唐的选择。我冲男的说了句,您好。男人只是自嗓子眼挤出一个嗯字,对唐唐说,走吧,单位有事儿。唐唐挽着他的胳膊,走了。
我和唐唐的照片,如今依然在母亲家的相框里,唐唐呢?早就和我断了联系。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也不清楚我的现状。上次回镇政府处理房产证的事儿,围坐在大炕,吃母亲包得酸菜猪肉馅饺子,我扫了一眼相框,让母亲把旧照片取下来,烧了吧。母亲说,可不能烧。活着的人,死去的人,留下的照片烧不得,不吉利。我说,褪色很严重,不烧也可以,放影集里。母亲想了想,同意了。打开影集一看,里面都风化了,粘在一起,根本没法存相片。我就没坚持,唐唐和我的照片,涛声依旧住在相框里。
紧挨着我俩照片的是大我三岁的小姨一张特写,小姨那会子在南河屯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提媒的踩破门槛,小姨一个没看上。她学完裁缝,自己开了一个裁缝店,收入不错,有几个富家子弟追求过小姨,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小姨的爱情》虽然文中主角化名出现,确确实实是小姨原型。小姨眼光不高,嫁个铁饭碗的没错吧?结果,还是输在农业户口上。小姨如今在那个叫杨屯的村子,和姨夫扣了两座草莓蔬菜大棚,原先养了一百四十五只绒山羊,封山育林后,姨夫把羊统统卖了。草莓大棚收入挺可观的,一年十几万。早晚不见日头,忙在大棚里,小姨一脸褶子,哪里还有当年的青春靓丽?我在城市,小姨来庄河和我打个招呼,我做一桌菜,款待小姨。也没什么更深的交流,那种亲情在慢慢的淡泊,事实上都忙于生计,空闲时间不多。小姨家杀年猪,微信语音喊我们过去,不是我上班,就是老刘出门。不在一个频道上,去不了。小姨这张特写,很有明星范儿。又是彩照,母亲更不忍丢弃。
有一个相框,专门镶着姥爷姥姥一家人的照片。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六舅,他们不同年龄段的照片。六个舅舅中,四舅最出类拔萃,一米八五大个子,读过高中。应征入伍后,在青海服役。究竟什么因由客死他乡,我不得而知。四舅舅年纪轻轻离开人世,要了姥爷姥姥半条命。四舅刚出事那几年,母亲一看到四舅的照片,偷偷落泪。哭了一场又一场,我是断不敢在母亲面前提四舅,这些年,母亲做了大手术后,一边在抗癌的路上,一边和老房子相依为命,守着四舅,姥姥姥爷的照片,默默掉泪,叹息一声,又一声。那天,母亲说,幸亏我拦着,你爸没毁了这些旧照片,想亲人时,端详端详,摸一摸他们的脸,心也安慰许多。
第三个相框全是我十八九岁拍得照片,以及我和老刘的结婚照。有五六张是在海王九岛做女工照得,一身粉色连衣裙,蹲在蓝蓝的大海边,很上镜,长发飘飘。一米六六的个子,六十公斤体重。那时候哪有美颜,自然照。码头,礁石,停泊的木船,振翅飞翔的海鸟,怪石林立的岛屿,留下我的身影。给我拍照的是小岛的原住民,我们雇主家的小儿子,他有一架尼康数码相机,摄影水平一流。拍摄出来的效果肯定不一样,悄悄告诉你,八十年代末,我就写作,曾经收到不少读者粉丝的来信。我作品发表时,编辑要了我的照片。我用的是在海岛拍得一组照片。很有杀伤力,甚至有兵哥哥一封一封的给我来信,诉说对我的思念,我也不能误人子弟,回一两次信,简明扼要说了我的态度。我也想过,将来嫁一个军人,事与愿违,砸在老刘手里,就没翻过身。有人说,咸鱼能翻身,我为什么翻不了身?答案在老刘那里。
我和老刘结婚没穿婚纱,我买了一套红呢子长裙,请镇里一个姓张的摄像师傅,为我们拍照。老刘抱着我上车的镜头,被摄影师抢拍下来,还有闹婚的小叔子,把一枚大红苹果拴在一根红绳上,吊在房梁,叫我俩咬苹果,谁先咬到苹果,谁就当家管钱。老刘那天很精神,很帅。头发喷了摩丝,穿一套浅灰色西服,扎一条红花领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上婚车,下婚车,大伯哥挑起我的红盖头扔屋檐上,一个一个精彩瞬间,定格成了永恒。
从一架照相机,到眼下的网络时代,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拍下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小人物的烟火气,国际局势,星辰大海,生活中的所有细枝末节,都能成为你镜头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