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跟着母亲赶集去,有一个特别的心理——只为下一顿馆子(饭店),也不为吃得好,只想吃一根油浸浸的油条,相信油水是长身体的最佳营养,当然也喜欢那种难得的“炸香”。谁知道,我的这个爱好,一生相随,居然到了北京,也没有改。
2000年我在北京教育学院进修,地址设在北四环外的北京服装学院一侧的人事部干部培训学院,百米外有一家饭店,两层小楼的布局,忘记叫什么名字了,权且叫它是“北京咸亨酒店”吧,但记得店门外站着孔乙己,是一个铜塑的雕像,经过店门,随口一问,居然店内也有茴香豆这碟菜,便记在心上了。
有时候,兴致是自己寻觅到的。我开玩笑说,服装学院的大学生要先学会给门左的孔乙己做一身新的长衫,不要让他再那么邋遢了。难说这不是文化,那时,我还想着写一个新小说,让孔乙己复活在北京。苦于没有故事,只能作罢。
被戏弄的孔乙己,居然成为一种有价值的饮食招牌,这让我想到我老家寨前方家村的毕春喜,是默默无闻一农妇,貌不惊人,凭着做得一手好“面灯”而成为非遗传承人。在这个时代,一个普通人出名,是没有什么门槛的,即使孔乙己站在饭店的门外,也是成为饮食文化的价值标签。西方的《传道书》里有一句话——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站在太阳底下,闪出他的光芒,是最正常的表现方式。历史,总是在某个点上发生转折,一切可能皆可期待。
鲁迅,不仅仅是一个对社会现象做无情评判的作家,他也想不到,自己笔下的形象,有了新时代的意义。
我教学《孔乙己》时,多是带着同情有点恨其不争的情绪的,时代,会给一个人物做出最新的解释。中华文化,不仅是靠一个不断“堆垒”的模式进行厚重的积累,而且有的是靠“反转”而形成,更具新颖性。就像“王八”,曾经被赋予嘲弄的意义,一旦反转,就成了和龙凤麟并齐的四大瑞兽之一。王八具有的长寿意义被认可,这也告诉我们,具有能量的文化,始终是主流。
二
我们快结业了,我便约了内蒙古包头的杨华老师吃顿饭,算是叙旧吧,可能脾气相投,想找找吃茴香豆的感觉,一拍即合。
那时,我们的衣兜里可不像迂腐而潦倒的孔乙己,掏得出一顿饭的钱。
点了四个绍兴菜,要了两瓶京啤(燕京啤酒)。绍兴菜名不记得了,唯记住那碟茴香豆。按理说,这茴香豆本也不是酒店的招牌菜,按照生熟看,也只能归类到“小菜一碟”的类别去,可我们那天偏偏让小菜占据了饭桌中间的位置。小人物也有站在舞台中央的时候,看我们给不给他机会,也看这个小人物是不是有站在舞台中间的资本,有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名望可能也是一个因素。或者遇到像鲁迅这样一个著名的作家,一篇文章,一个小说,就把人推向了舞台。
看了半天,看不出名堂。我们便复习起鲁迅小说《孔乙己》,以指比划着写“茴”的四种写法,这是个经典细节。孔乙己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作为老师,孔乙己无可挑剔,满怀着期待的热情,知识传授很全面。
小说里显示了两个写法,还有两个呢?我教学小说时,也遇到一个学生问,但我给塞回去了,因为这些正是作者要觊觎的东西。回、茴、囘、囬,其实,这个汉字的四种写法包含了繁体字、异体字、简化字等汉字演变知识。假如是一个文字研究方面的研究生来探讨,有谁会嘲弄他呢。孔乙己恰恰是在酒店,如果他作为猜谜底、行酒令来教人认识汉字,也未必成笑话。孔乙己把茴香豆发给孩子们吃,只有那么一点善良,还被嘲弄,他还剩下什么呢?
我们打算考考小伙服务员,我和杨华都忍不住笑,说道,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孔子门前念子曰”吗?
但我招手服务员过来,给他提了一条建议。今后谁来店里吃饭,如果谁写得出茴香豆的“茴”字四个写法,就免了一桌菜钱,或者免了一道菜的钱。也许他们早就这样做了,作为饭店文化建设和营销手段,应该算个好主意。
那时,我们没有智能手机,好在热心的绍兴小伙子给我们做了茴香豆的简单介绍。
茴香豆,就是蚕豆,生于江南。江南生红豆,也生蚕豆,红豆相思,蚕豆碧珠。服务员吟出杨万里一句诗“翠荚中排浅碧珠”,蚕豆如绿玉,绿玉不如蚕豆绿,故称“浅”。
这蚕豆又叫佛豆,来自民间俗称“罗汉豆”,蚕豆成熟与老蚕相似,如卧佛。
如果孔乙己对着取笑他的孩子们讲起这些小知识,可能孩子们也不会笑吧?
拈一粒入口,一股甜咸的香气瞬间溢满口腔,初嚼酥脆可口,咬碎如有微声炸响,细品却是香糯绵长。小伙服务员说,在绍兴又称“钙片”“钙粒”,看来还真的是药食同源。
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为何叫茴香豆呢?我像一个低年级学生打破砂锅问到底。原来这蚕豆炒制时,要加入茴香、桂皮、山萘、八角、食盐、味精等不同搭配调味料,或许是茴香味儿凝重,而如此称呼吧。
现代饭店兴招牌菜,北京的“咸亨酒店”也讲究招牌,居然不以奢华为招牌,而就以这物美价廉的茴香豆为招牌。难怪,以古城名字命名菜品的可能天下不多,这家菜馆就是专门经营“绍菜”的。我打趣道,干脆更名“孔菜”,或“孔家菜”,服务员笑着说,那不高攀了“孔府宴”?此孔非彼孔,绍菜不做冒牌菜。
我想再让服务员添一碟茴香豆,进店有提示——“茴香豆管吃”,倒不是我想占点便宜,而是把这茴香豆当成了这顿饭的灵魂之物。“多乎哉?不多也!只一碟……”杨华吃出了兴致,高声道。惹得店内吃饭的人举首望向我们。
果然,服务员闻声就端来一碟,随口说道“多乎哉?不多也!再一碟……”
这顿饭记忆这么清,并非绍兴菜味经年不散,而是这句话,一直在脑中成了一行跳跃的旋律。
三
其实,这顿饭,我们更多的是得到了一些教育教学的启迪,毕竟我们进京进修是为了提升教育思想,打开我们的教育思路。
教育家叶圣陶说,课本就是一个例子。意思是语文教师教课文,不应该只盯着一篇文章,要看成一个例子,做举一反三。我们教《孔乙己》时,是把重点放在控诉封建文化对读书人摧残的主题上,而忽略了“茴香豆”的文化意义。茴香豆,是否应该作为中华文化的一个符号,传递给我们的学生,他们对这些文化符号一定有着自己的见解,以此来谱写自己的生活之谣、生命韵律。茴香豆没有错,只是我们总被一些成见束缚着,也可能我们教学无意于这些细枝末节,长期习惯于教学课文的中心思想、写作方法、艺术特色,而做了大量的无用功,且败坏了学生学习的口味。我始终觉得,学生能够看出《孔乙己》的深刻主题,但我们老师却还在重复着老一套的教法。这样的老师,又是多么像另一个站在讲台上的“孔乙己”啊!
在北京进修,吃了半年的“京味”,这一碟茴香豆,胜过千碗饭。多少年未再进京,不知这家北京“咸亨酒店”是否还在?如果再往,一定去寻这家店的原址,哪怕在店外闻闻茴香豆的香咸味也好,尽管已经不在教学一线了,但那顿饭对我的教育思想的影响,绝不少于一本书。常常想,假如我重新站讲台,我会把“吃一碟茴香豆”作为一个教学思想,来改变课堂的文化氛围。
因茴香豆,因北京接纳了一个“咸亨酒店”,我对“京派”有了崭新的认知。京派,是30年代兴起的一个新文学流派,主要作家是沈从文、李健吾、朱光潜等,这些人一律都是京外人,京派坚持“纯正的文学趣味”,从文学到生活,包括饮食文化,京派的影响力一直是北京文化的一个亮点,兼容并蓄,不断丰富。这是北京的一个精神基因,也是文化灵魂。
就像此后的几年,我因为经常出差北京,而选住在北四环的七省驻京办,每一次进京,朋友罗英(儿童文学作家)为我接风洗尘,总选楼下的“毛血旺饭店”。毛血旺是流行于重庆及西南地区的“船夫菜”,担心我淡化了京味,也上一份京酱肉丝。北京是一个包容的城市,汇天下百味于京城,也容得下万千京漂人。
四
2002年,我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接受新课程培训,周末,赶往上海的城隍庙游览,遇到了“孔乙己酒家”,卖的纯粹是绍兴菜。我知道,上海人向来以“本帮菜”为骄傲,但这绝不排斥异域菜肴,这绍兴菜就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风景名胜景区。在店外看食客往嘴里填的梅干菜蒸肉、绍兴腐乳,我咽下开水,观赏风景和享受美食不能得兼,我选择了看看而已。但不能错过,居然有纸袋买茴香豆,便买了两袋。
上海,是“海派”的发源地,这个名字原本是和上海的绘画艺术有关,逐渐也扩大了影响力,成为一种商业文化。看到一个视频,上海人说,吃了本帮菜,也要换个口味,于是上海本地食客常进这孔乙己酒家“打牙祭”。
我一下子找到了京派和海派的共同点,以文学艺术为起端,但并不局限于这些,而是不断兼容,都有一种博大的襟怀,创造了文学艺术以外的大文化格局。
遗憾的是,没有走进去,演绎一下孔乙己的茴香豆的故事,我也原谅了自己,因为我不懂得上海话,生怕闹出比孔乙己更可笑的笑话来。
不过,吃一碟茴香豆,也成为我走南闯北尝天下美食的一个原则。几次前往内蒙古,自大连走高速,在服务区总遇到一种小吃叫“沟帮子干豆腐”,这沟帮子名字太俗,不查网络真不知他的归属,原来是锦州市下属的一个北镇市的小地方。不过,干豆腐做得好,我吃出了干肉的口感。售货亭的老板娘介绍说,放在太阳底下看能透亮,是可以吃的“纸”。于是,说起吃辽宁美食,我说最好吃的是一张纸。如果有孩子们问我,我也会学着孔乙己的派头,问他们——你们知道辽宁沟帮子有一张纸好好吃么?怎么就说这不是饮食文化?我倒是希望看到孩子们取笑我的样子。
走到陕西西安,一定买一个白吉肉夹馍,那油浸浸的纸袋,包不住香气,香彻了我的“清欢”时光。到新疆,我买一新疆馕,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打开这个馕的有趣故事。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也有趣,一碟茴香豆,一个肉夹馍,一张新疆馕,都带着浓厚的文化味道。豪华的宴席,我们可能被五花八门的菜品弄花了眼睛,乱了口味,我还是建议,一个人,最好是去寻找像茴香豆那样的小吃。
2025年2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