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在家里曾垄断式的干过一种小农活,叫担稻秆。现在想起,挺有趣的。
我的老家盛产水稻,每逢满山红叶时,田野上的稻子就一片金黄了,人们遂忙着去收割。几天过去,垄上便不见了稻浪翻滚,只剩下那些被打稻机脱去谷粒的稻秆。稻秆开始是青的,被人匀匀地分绑成一束一束的,像一支支整齐划一的队伍,集合在旱田上,排列在阡陌旁,任凭风吹日晒,大约半个月后,颜色变成枯黄,干燥了。
这时候,我去担稻秆。
这稻秆儿真是可怜。它们刚刚进入稚嫩的童年,就被农人从绿茵茵的温床上连根拔起,泪盈盈地迁插到水汪汪的田里去了。它们在风雨中扎根,在蛙声里长大,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有了金色稻穗,沉甸甸的美梦才开了个头,便在“刷刷”响的镰刀声中齐齐死去,而且连死后都难以安息。人们把它们的残骸收集起来,或烧火烧灰,或搓作绳子,或当为铺垫,或炼为栏肥,或打成草鞋,或做成稻草人……总而言之,太悲催了。
担稻秆,在繁杂的农事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无关紧要的零活,本不值一提,然而,其间所发生的几个小插曲,却让我至今难忘。
第一个插曲发生在十三岁。那天上午,我到一个叫黄泥浃的地方担稻秆。黄泥浃距村子两里远,两垄水田,夹着一条终年黄浊的小溪。那里有一座石拱桥,桥旁边的牛角丘,是我家的。担稻秆很简单。稻秆晒在桥背上,我把它们收拾成两捆,用麻绳绑扎,冲在稻杠上,就屁颠屁颠地挑着回家。路是简易的乡间小路,风光很好,蛮石路面,野花烂漫,但狭窄蜿蜒,凹凸不平,弯多,牛养也多。过石拱桥,再走一小段直道,前面到了一个大转弯。就在此处,我与生产队里的那头爱打架的大水牛不期而遇,意外发生了。
干了的稻秆虽然份量不重,但体积庞大,严重影响人的视线。晃头晃脑、打着响鼻的水牛向我迎面走来,我根本就看不见。水牛见我不让路,以为是想跟它打架,立即发起了牛脾气,便眼睛一红,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一角就将我连同肩上的担子挑到了路下的番薯园里。这时路下恰巧又有人在割番薯藤,我整个人居然不偏不倚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当我魂飞魂散地从那个人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他是村里的绢绢公。他被我撞得好惨,鼻子上鲜血直流。我吓坏了,抱着脑袋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绢绢公从烟袋里取出一撮烟丝往鼻孔里一塞,过来一把拽起我,火气在眼角一闪即逝。他朝我打量了一番说,狗亮,摔伤了没?我摇了摇头。他不说话了,管自把我的稻秆重新冲好,并挑到路上,然后对我说,狗亮,今后担稻秆要注意顾前顾后,今天还算幸运,如果路下是高坎悬崖什么的,你还有命吗?我接过担子,点了点头,流泪了。
这次,我流的是热泪,滚烫,温暖。
第二个插曲发生在同年秋。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当我挑着一担稻秆途经黄垅宫时,又出事了。黄垅宫是一座颓废了的小庙,香火早灭,里面没有佛像,只有两张木板长凳,供人歇力,避雨。庙外,是一块荒芜的平地,很宽,没有任何阻碍。不曾想,我刚过黄垅宫,便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极为夸张的“哎哟”声。我连忙把稻秆停到路边,抽出身来循声望去。妈耶!地上居然躺着一个人,细一瞧,竟是村里的“秧地鸭”。我过去扶他,他咬着牙,很痛苦的样子,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说,狗亮,你眼瞎了吗,看把我撞的这么惨。我心里甚是纳闷,刚才我明明没有碰到他,咋就把他撞倒了呢?我把他搀到宫里休息,自个挑着稻秆走了。
总以为,此事会到此为止。不料,到了黄昏,秧地鸭一瘸一瘸地来我家兴师问罪来了。他一进门,就跟我妈说:嫂子,这事你看该咋办?我妈一愣,问,咋的了?他皱着眉头说,狗亮把我撞倒了。我妈拿眼看我,我不敢开腔,怯怯地点了点头。我妈说,他叔,伤到了吗?秧地鸭捋起裤脚,指着脚板上的肿块说,没伤着,我会找你?你瞧瞧,我的脚眼睛都被撞乌青了。我妈低头看看,沉思片刻说,他叔,你说咋办好呢?秧地鸭把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一只我爸刚从曹屠夫那割来的猪耳朵上,喉咙“咕噜”了一声,冽嘴说,本来嘛,伤筋伤骨是须静养一个月的,但谁叫狗亮是我的侄子呢,你就把那只猪耳朵给我,再加一壶红酒,给我通通筋得了。我妈说,好的好的,应该应该,他叔,你真是个好人。
秧地鸭走了,我又流泪了。这次,我的眼泪很委屈,酸酸的。事后,辣椒婶告诉我妈,我们被讹了,秧地秧的脚是去石鸡簺找相好,被人家的老公发现逃跑时扭伤的。我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他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绝不相信他叔会干这样的事,他对我家可好了。当夜,辣椒婶便把此事传到了秧地鸭的耳朵里。秧地鸭说,在村子里,我谁都不服,就服我嫂子。
住在村尾的王半瞎,自诩是个半仙,他请画匠给他画了一副几十张的纸牌,以拔牌算命谋生。那些纸牌,每一张都有故事,金元宝、摇钱树、乌云盖月,桃园结义、娒儿爬楼梯、稻秆绳缚鸡蛋什么的。其中有一张牌,叫“落雨天担稻秆”,人若是去算运气,如果拔到它,王半瞎便会翻着白眼说,哎呀!可要小心了,落雨天担稻秆,可是越担起重哦,你赶紧去还个猪头愿吧,否则,就倒霉了。
只要不是傻子,落雨天是决不会去担稻秆的,但我却偏偏遇到了一次。
那年我十五岁。夏间的一个下午,天空突然昏暗了起来。我爸说,狗亮,你赶快去银镰丘把稻秆担回来,不然,那稻秆被雨一淋,又得晒上几天。这叫赶在暴雨前抢收稻秆,我立马照办。银镰丘也是我家的自留地,形状像把镰钩,小小的一分田,往年我得去担两次,才能把稻秆收拾干净。这次,我感到自己力气大了,又加上要抢时间,便狠狠心,把所有的稻秆绑捆成一担挑。这里离村庄近三里,不是很远,问题是要经过一段两三百米长的田埂,田岸瘦瘦的,两旁皆种着连作晚稻,被水浸得一点也不硬实,空手倒是好走,但如果挑着担子,就难行了。
闲话略去。却说我挑着稻秆刚踏上田埂,滂沱大雨就倾盆而下了。雨,“哗哗”地下着,越下越暴。很快,我的视线完全被雨帘淹没了,肩上的稻秆也被雨水淋湿了。更要命的是,暴雨还带来了狂风,狂风刮在小山般的稻秆捆上,摇摇晃晃,轰轰作响。我惟有凝神屏息,卯住全身所有的力气,一手紧紧地把住稻秆,一手牢牢地拄着棒槌,一步一步地在田埂上挪动。早已死去的稻秆,此时仿佛在刹那间复活了,渐渐地,它们原本干瘪的躯体又充满了水份,汹涌的血液又开始在膨胀的筋脉里循环。渐渐地,王半瞎的话应验了——落雨天担稻秆,越担越重。
真想不到,那段路段竟是如此艰难。横飞的雨,像一颗颗子弹,扫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狂乱的风,像一阵阵鬼嚎,刮得我摇摇欲坠;越来越沉的稻秆,压得我差点喘不出气来。我的肩胛骨像裂开般痛,腰干像折断般难受,脚步像铅灌般沉重。说真的,在某个瞬间,我曾想过放弃,向风雨投降,把稻秆甩了,一走了之。但一腔流淌着“初生牛犊不怕虎”方刚血气,又让我挺直了永不服输的脊梁,我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竭尽全力,在坚持着。就这样,在天昏地暗的暴风雨中,我终于走过了那条曲曲弯弯的田埂。当我把稻秆挑到大路的时候,雨停了,父亲也赶到了。父亲看见我如落汤鸡似和眼眶里暴突的血丝,他的双目湿了。
这次,我没有流泪,仅是对父亲微微一笑,然后长吁了一口,内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李娟说:“阳光经过风时带来了风——它像经过迷宫一般经过风,经过那些在上空狂乱地呼啸着的风。等阳光完全通过了风,艰难地抵达我时,已失去了平静。”而在那一刻,我的感受是,狂风经过雨时带来了雨——它像经过水国一般经过雨,经过那些在天空狂乱地呼啸着的雨。等狂风完全通过了雨,艰难地离开时,我已回到了应有的平静。
担稻秆的事,早已远去了。但如今每每回忆,这事虽然平凡,却亦深含人生哲理。人生多歧路,行路难,还是绢绢公说得好,必须要注意顾前顾后,把路看清了,再走不迟;人在路上,难免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吃点小亏不要紧,关键是要把好度,甘忍则忍,不甘忍的,决不示弱,古话说,忍一忍,吃不尽啊;人生自古多风雨,风雨来了并不可惧,最重要的,是看你在风雨飘摇中是否坚定,沉着,是否能使出洪荒之力,勇敢面对,风雨之后,往往是美丽的彩虹。
稻秆干燥,容易失火。过去,舟浦人都把稻秆挑到偏离村庄的杉树坦,在松树底下堆叠成垛,统一存放。那时候,只要一到冬天,长满古松的杉树坦,一眼望去,满是一座座金黄色的、崔嵬如山的稻秆垛,煞是迷人。现在,田野上的稻浪依然,但再也没有人去担稻秆了。于是,杉树坦上再无稻秆垛。不知咋的,近年来每次回故乡,当我看到已经成为乡村公园的杉树坦,内心并非欣慰,涌上心头的,竟是无边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