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立春,正好是正月初六,比常年的时令来晚了一些日子。突然想起那一年初春,孩子就在这一天出生了,一转眼就过了十八年!我现在似乎有点后悔,那时候怎么没有想到给孩子取一个带有春天气息的名字?于是翻了很多陈年的笔记本,终于在一本发黄的、还带着时光霉味的笔记本上找到了一段这样的话:
“为人父,是男人的荣耀,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生育与衰老是人得以延续的必然,新生命的降临就是人的一次重生。没有多少预先的准备,小东西就到妻的肚子里了。我就有些慌乱起来:我是否可以做一个好的父亲?我是否能给孩子一些更好的条件?终于我欣喜若狂般地想着孩子的未来——从胎教做起——天天叫妻子听音乐,背《唐诗三百首》,每天陪妻子到街上走走,自己也学习胎教的知识,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于是就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来——《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才知道先生所说的:‘觉醒的父母,完全是该义务地,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负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所以,想想孩子,我们就有了信心和动力。”
笔记最后的落款是“2007年初春.涪陵”。
我的孩子就在那样的初春,出生于那样的山城里。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个初春的模样了,大约山城的桃杏应该比蓉城的早开十天半月,那时候我住的高楼所面对的北山坪太远,只看到满山的绿意,却没有星点的桃红李白。所以那样的山城,也就近于模糊了——依稀记得爬坡上坎,肩挑背磨的人,在山城里缓缓地行走,却找不到蓉城这样迅速的节奏感——时空太过迅速时,人就容易变老,所以一下子十八年了,我的生命也就一下子模糊在光阴渐暗的岁月里。
我现在不太喜欢鲁迅的文章,以及因为爱乌及乌的理由,连像鲁迅这样的人我也不太喜欢了。尽管那时候很有一种崇拜他的冲动,但是经历的人生有了一段距离后,才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大的慈悲之心——他的阿Q,他的祥林嫂,他的小人物……我在人生路上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我并不以为他们的命运是笑话,或者应该被讽刺、被嘲笑、或者被所谓的可怜。一个被封神的作家,他的思想里全是意识的分别之心,全是尖酸的东西,全是戾气,至少说明有一种境界他是没有的——他也看不到。
二
人们的慈悲和善良的根源,大约应该是童心,所以童心就应该是文字的故乡。
那时初春的一天,我看见孩子低头盯着路边上那一朵小小的花出神,她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
“爸爸,那花是开在梦里的春天么?咯咯!”
她的笑声传得很远,那神态像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正对着我微微一笑。可惜我现在已经快五十岁了,我常常想:给我人生最大寄托的人,应该是我的孩子。
多少年,我背着行囊离开山城的那阵子,孩子才刚刚两岁,我辞去工作,把孩子安顿在山城的乡下:一座山的半山腰上,那时候妻子的外婆家正在那里。孩子被乡下的狗儿猫儿吸引的时候,我才重新背上行囊,返回新的工作地——蓉城。
那个春天,我沿着山沟里的一条泥泞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山弯外的公路上,准备等候最后一班通往火车站的汽车。我的身后突然传来孩子的呼喊:
“爸爸!我要爸爸!我不要玩具!我不要新衣服!”
我分明听见孩子的呐喊声穿透山弯的层层密林,穿过田野,穿过我走过的小路,我却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不敢挪动去远方的脚步了,于是硬着头皮,把一个远去的背影甩给了一颗幼小的心。
后来我听孩子的外婆说起,孩子整整哭了一天,一边哭一边说:“我好可怜哦,我妈妈不要我了,我爸爸也不要我了!”直到哭哑了嗓子,哭累了她幼小的身子,然后躺在外婆身上沉沉地睡去——我相信,在她的梦里,只有春天,一定没有离别!
后来我在火车上给孩子写了一段至今难忘的话:
“孩子,爸爸就要远行;
原谅我,不要哭泣!
你可知道?
爸爸因不能给你更多的爱——而愧疚,而伤心。
因为你的大声呼喊:
我要爸爸!我不要玩具!我不要新衣服!
而使我感到震憾:孩子,你可知道?
那一刻,爸爸眼里也浸着泪水!”
三
老天真的不负万物生灵——斗转星移,天一生水,春始生木,所以必降雨水,——立春后三天,春雨便如期而至。
我睡在风岭村竹林下的老屋里,听雨滴声在梦的边沿行走不前,它的步子轻盈,“滴嗒!滴嗒!”三秒、五秒——我能听见时光煮雨的声音。一个被时光过旧的人在故乡的春雨里沉沉地睡着:春天的第一场雨,就落在这个老男人青春的梦里,正化作一片烟云,若有若无地在心迹中飘荡。
父亲说春雨落在了最好的时节里,注定今年是一个好的年风。
于是父亲开始在老屋倒塌的地方开荒种地:种橘子、种春天第一季蔬菜,也种新年第一期的希望。他双手握着光滑的锄柄,微驼的背随着锄头的扬起和抛下一起一伏,远远地,就好像一条菜叶上的青虫——每躬起身子,便向前蠕动一点距离。
老屋后面的阳沟边,曾经种了一丛芭蕉,爷爷说是父亲年轻时种下的,父亲又说是爷爷年轻时种下的,我却全然不知,只知道夏天的时候,那苒苒的芭蕉叶,伸了阔大的叶片,半伸半垂地下来,遮住了整个老屋的一片土墙去。
芭蕉下曾经是爷爷养鸡的鸡圈,上面乱生了一些迎春花,初春的时候,老屋最先看到一的抹春色,便是牵扯在藤上的那些黄绒绒的花朵。
我沿着老屋残存的墙根寻找那些春天的信使,却没有芭蕉,只有一层厚厚的腐败的竹叶,——迎春花被那些竹叶消化在腐烂的身体里,现在已经了无踪迹。竹叶一年四季往地下掉,伴了夜晚的雨,就会听见每一片叶子掉下来的声音,不是滴滴嗒嗒的脆响,而像风吹过竹林,像婆婆清晨前来耙竹叶的动静:沙沙地惊扰着人的梦,又绵绵地延伸到远方。
婆婆离开老屋是什么时间,我算了算,整整十八年!婆婆走了,竹叶就肆无忌惮地在老屋后面的阳沟边乱飞,一层一层地落在芭蕉树上,落在瘦弱的迎春花上,越积越厚,整个春天从此就枯萎了!
四
时间的爆竹在老屋外的院坝里响起,人们就会听见离别的哭泣声。
母亲说元宵节的时候,准备了很多可口的饭菜,只等着我们三兄弟回家来吃。可惜三弟已经上班去了,只有我和两个侄子:侄女雯雯和侄儿聪聪回去。母亲一边高兴,一边带着失落的叹气声:
“老二说好的要回来,今天却说别人请去吃饭了,回不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二弟被一个朋友请去过元宵了,只是肥实了我和侄子们的肠胃。更何况,毕竟别人请吃饭时,吃的是排场,父母的饭菜仅是烟火而已。
一个人在外荡得久了,烟火气息就少了许多,过两天二弟就要回广东了,但愿他能带走一些故乡的烟火,也许在往后的经历中,自然也会多一些牵挂。
元宵后,田野第一株向阳的油菜绽开了一束黄澄澄的花。夜里的雨滴还残留在花瓣的中央,欲坠不坠地留在花朵之上,二弟背着行囊匆匆地远去,他行走带起的风,荡起花香,那一滴水珠正好随风坠在湿润的土地上——
像母亲的眼泪,带着辛酸的味道,滴在游子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