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车,母亲笑吟吟地和司机师傅挥挥手,说,谢谢你。我拉着母亲的手,穿过马路,沿着堤坝往老宅子走。南河整个冬天没结冰,这是个奇怪的事情。很多年里南河一到冬季,都会结一层厚厚的冰。我们在冰上划冰车,打陀螺,摘一棵松树枝蹲在枝上,另一个人拖着,打刺溜滑。河,怎么不结冰了?北方的冬天特别冷,南河为什么不结冰?气候变了?我和母亲站在水泥桥,与南河对视很久。母亲如数家珍,讲着她同一条河的故事。
河,流水潺潺,水声叮叮咚咚,清澈入耳。天籁之音,恍惚间,三十年前,我们一帮孩子,散放的羊一样,在南河嬉戏,用草篓子捂鱼,逮虾。洗澡,躺在被日光晒热的沙滩,望着蓝盈盈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拍成人字形的雁阵,吹着轻轻柔柔的风,酣睡一下午。牛,或者鹅,在岸畔啃草。绿油油的玉米大田里,父亲戴着斗笠,弯着腰锄草。锄板像一条鳗鱼,在地垄间穿梭。远处的荷塘,飘来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一树一树的蝉叫,催眠曲似的摇摇晃晃走来。河流敞敞亮亮,水流不急不躁,不骄不馁。扔一块石头,咕咚下去,便无声无息。偶尔会从上游漂下来一截木头,一只布鞋,一条死狗,一铺炕席,一件旧衣服,河终究承受了所有,沉默不语,平静地守护着南河,以及南河边世世代代活着和死去的人,牛马,枯木,老树,石头和山脉。
歇会差不多了,母亲牵挂着父亲,还有几只鸡鸭,一只十岁的橘猫。在医院住着的六天,母亲一天到晚念叨着,不知父亲吃没吃饭,炕烧没烧,鸡鸭喂了没有?睡得好不好?似乎忘记了两个人在一起时,拌嘴,吵架。母亲吵不赢,总挨父亲的骂。母亲能不生气?朝家走的路上,母亲跟我倾诉,不想伺候父亲,太累了。母亲说,给父亲每晚擦洗身子,肋骨一根一根凸出,父亲瘦了。父亲的饭量极少,早晨一个鸡蛋,一袋纯牛奶,半小碗米粥,吃几口小菜。医生说,父亲缺钠,补充盐分。正好父亲喜欢吃小炸鱼,母亲在德兴垓农贸大集买了一斤小咸鱼,油炸后,父亲就着玉米碴子粥吃。吃一顿,父亲就够了,下顿不吃。母亲说,父亲瘦了,语气低缓,嗓音沙哑。我知道,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她是心疼父亲。尽管打了一辈子,鸡飞狗跳的,琐碎的日子里,父亲母亲相依为命。儿女们没法时时刻刻围绕在身边,父亲是母亲的陪伴,母亲是父亲的依靠。出院的消息没提前告诉父亲,母亲说,偷偷回来,看父亲在家做什么?躺着还是出去遛达。
小车站到家又走了三里地,南河屯大片的土地已经苏醒,翻茬子机器,在地里嘟嘟嘟嘟忙碌,许多地块泊着一堆一堆农家粪,翻完茬子的田垄散发着一股新鲜泥土的香气,懂土地的人都明白,此刻的大地到了该播种的节气,打罢垄,等一场雨,一场风。风来了,雨落了后,种子一粒一粒下地,就正儿八经进入春耕了。现在的南河屯,牛马没了踪迹,就连任三叔家的四头驴,也被卖掉了。本家大哥买了一台翻耕机,远远地大哥驾驶着翻耕机,呜呜呜走过来,这机器代替牛马骡子驴,不过,牲口们能干的活儿,翻耕机未必能干。南河屯有大部分田地是以梯田的形状存在的,翻耕机上不了高坡,犄角旮旯的田地人们舍不得丢弃,要想种就得用牛马,没了牛马,只好人来拉犁,翻地,摆垄。大哥开着翻耕机迎面过来,我和大哥招呼了一声,大哥停下翻耕机询问母亲的身体情况,母亲一五一十回答,大哥说,家里有两块地,空了他帮翻耕一下。母亲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给你添麻烦。大哥不乐意了,说,婶子说见外话,都是自家人,我有车,不能看你们笑话。母亲说,那……那等你有时间再整理。大哥,嗯嗯,翻耕机吭哧吭哧两声,慢吞吞往前走了。翻耕机有翻耕机的好处,简单,方便,快捷,经济实惠。现代科技的产物,缺没有牛马骡子更接地气,更有人间烟火味儿。牛马与人之间建立的那份感情,也是任何一部机器难以取代的。
四只麻鸭在空了的猪圈,一声不吭。母亲唤了几下,鸭鸭鸭,鸭鸭鸭。四只鸭子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闪出角落,蹦跶到石槽子前。槽子内有一些玉米碴子和水,不缺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萝卜块儿,母亲说,不错啊,还切萝卜喂鸭子。去年晚秋存放在地窖的萝卜,随着阳气上升,地表发热,失去水分了,打开瓤都出现镂空了。哏,不脆。咬一口,没细嫩清脆感,辣味也轻。母亲隔三差五掏出一两根萝卜,切成细丝,上沸水焯一遍,包萝卜丝猪肉馅饺子,抑或淋一锅圈煎饼,将萝卜丝和瘦猪肉炒熟,卷煎饼吃。大部分萝卜不得不喂鸭子,春天了,母鸭开张了,产蛋率高。食物补充上,四只鸭子,一天四个蛋。烟囱没冒烟,母亲嘀咕说,八成没生火做饭。临走前,弟弟拎了猪耳朵,板鸭,母亲烀好的猪头肉,酸菜炖猪肚,一个后腿猪蹄子,一钵子红豆饭,父亲只需抱来柴草,点着火,热一热饭菜就可以了。父亲如果不生病,不懒,很勤劳的一个人。大病之后,对生活没多少盼望,整日在炕上摆烂,喊他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基本不动弹。嘴皮子磨碎了,也不听。只好由着他。有时,我好言相劝,索性搀着他,在街上散步。
进了屋,老爷子居然坐在炕梢,看电视。这台液晶电视是前年,父亲手术后,我们买得,没按网线,用大锅盖指挥各级频道,父亲心烦气躁时,挨个换台,除了新闻,就是体育赛事。父亲注重欣赏的是法治天地,乡村体裁的电视剧,追了一集又一集。如今的电视节目,连续剧,哪里有八九十年代的港剧精彩?《霍元甲》《上海滩》《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等等,这一部部经典作品,成为电视史上的经典,眼下,新生代演员,演技差不说,还摆大牌儿,没生活,演技不敢恭维。父亲看着看着也就没了兴趣。法治天地一般在晚上七点四十到八点播出,父亲把握住时间,到那个点儿换到中央台,几频道我想不住,我们有智能手机,想看什么,上百度一搜索,出来一大串。加上,目前短剧流行,下载一个红果免费剧场,想看穿越,悬疑,种田,神医,言情,点开就看,从头追到大结局,痛快,过瘾。给父亲母亲买手机,不要,硬是不要。手机屏幕小,父亲的意思是看起来不清晰,大电视平面大,人也大,看得舒服。老人拒绝带手机,我和弟弟也是束手无策。
问父亲午饭吃了吗?父亲摇摇头,没吃。吃了一个小面包,一把小柿子,肚子涨,吃了药。哼唧两声,母亲扎上围裙,给父亲热饭,我拿过扫帚,打扫堂屋地面,春天了,母亲扒完灶坑灰,我拎着铁桶的灰,进西菜园倒在韭菜垄上。韭菜有小手指长了,粗粗壮壮的,顶着绿色的芽尖儿,我伸手掐了一棵塞入嘴里,嚼,浓浓的韭菜味,泥土气息,在唇齿间萦绕。母亲在厨房抻来一句话,别掐韭菜,清明左右就割头茬韭菜,趁周末回来,我包韭菜鸡蛋馅饺子你吃,再带一包回楼吃。
我和母亲在城里吃了,母亲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子,父亲吃了一些。拾掇好碗筷,母女俩提着竹篮子,到大田挖芥菜。北部山区气温低,芥菜刚刚破土,抽出一点点叶子,很嫩很嫩,包饺子,炒着吃最好了。
竹篮子很快装满了,呼吸着山野间的空气,我闭上眼,如醉如痴。席地而坐,环顾大青山,感觉陌生又熟悉,这片松树林再也不属于南河屯了,它改姓了。
母亲说,二舅舅自从几年前脑出血,出院后,离不开人照顾,还好能打理好自己的吃喝拉撒,干不了重体力活了。二舅舅几次在我的文章出现,在我六个舅舅中,二舅舅是一个极其正能量的人。
明天还得上班,我没开车回来,看看手机,下午三点了。我俩急急忙忙回家,母亲将盛好的几棵酸菜,一包土豆,几棵大白菜,一捆毛葱,放在独轮车上,送我到小车站。
每次送别,我的心疼痛不已,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那就珍惜眼前人,好好爱他们,也好好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