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喜戏曲的咿咿呀呀,近来读元曲,却自然萌生了想看古代戏剧的想法。夜半不眠,打开爱奇艺搜索《西厢记》,竟只有电影,却无戏曲。想来哑然失笑,电影软件里搜不到戏曲,那也算天经地义。像我这样的网路路盲,恐怕不多了。接着就用浏览器搜,电影、剧本、短视频杂烩一锅,却没有我想要的。偶然发现哔哩哔哩中一个昆剧全本,点进去后,竟寻得昆剧、越剧多个版本,令人顿生“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叹。联想起此前想看1968年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爱奇艺及浏览器中都找不到,最后也在哔哩哔哩中找到了。哔哩哔哩这个市民大社会,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每每让人柳暗花明。现在来看学习,问题只在于是否想学,会不会学,而不用再为读书、看电影掂量口袋里铜板,更无须像孔乙己那般自嘲“偷书不算偷”。知识爆炸也会走向反面,众多网民就像不带罗盘的航海者,往往在知识的海洋里迷失了方向。“文字茧房”也不容忽视,人必须树立目标,学我想学,突破障碍,持之以恒,而不能被碎片化的无用知识牵着鼻子走。
伟大作品都有其伟大使命。《简爱》批判天主教会禁止离婚违背人性,《红与黑》、《牛虻》揭露了天主教会的虚伪,《汤姆叔叔的小屋》旗帜鲜明反对黑奴制度,而《西厢记》则是对礼教禁锢阶层流动和婚恋自由的抗争。孔子首创儒家思想时当然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因为秩序井然毕竟强于礼崩乐坏。但在漫长的儒家历史中,儒家思想越来越被利用为强化阶级统治的工具,比如上层阶级对于下层阶级的逾越行为极端排斥,上下层阶级之间形成尖锐的矛盾对立,导致儒家思想在许多领域走向了反面。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的门阀政治,到唐朝时虽已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族与庶族仍有着霄壤之别。崔、卢、郑、李、王五个士族最为显赫,而崔、卢二氏尤甚,甚至拒绝与李氏皇族通婚。上等士族拒绝与下等士族通婚,士族拒绝与庶族通婚,通婚必须门当户对,这正是《西厢记》中矛盾的根源。而礼教就在巩固阶级不平等方面担任了不光彩的制度角色。兼之礼教的所谓“三纲”(即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本来就将子女婚配的权利予以剥夺,并赋予父母,而父母联姻首要考虑的是巩固家族利益,爱情根本不受尊重。二者相叠加,就使得自主婚配难上加难。剧中女主角崔莺莺隶属于最为显赫的博陵崔氏家族,张珙则隶属于地位低得多的士族(即使其父曾为礼部尚书,但家族已没落),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男女主角根本没有通婚的可能性。而崔莺莺的母亲郑夫人悔婚的主要理由是,莺莺已经许配给侄儿郑恒,这个郑恒当然就属于最为显赫的五大士族之一的郑姓,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当时婚姻制度的门阀特性。如前所述,张珙与崔莺莺的婚姻梦想面临两大障碍,一是阶层鸿沟,二是没有婚姻自主权。张珙与崔莺莺面临的婚姻障碍,并不单属于有唐一代,而是旧时代通常存在的障碍,这一制度性障碍,直至五四运动才逐渐土崩瓦解。只是由于经过唐代统治者的改革,尤其黄巢起义对士族的毁灭性打击(韦庄《秦妇吟》有云:天街踏尽公卿骨。可见惨烈),门阀政治在唐代以后逐渐式微罢了,但阶级差异是始终存在的,因而婚姻始终受到门阀阴魂的干扰。婚姻自主在五四运动时才予确立,而《西厢记》在元代就大张旗鼓进行了宣扬,无疑具有先进的时代特性。
元代思想管控的宽松成就了《西厢记》的抗争。大多数中国人对于元代的印象,恐怕除了幅员辽阔、民族众多,就是蒙古人的野蛮屠杀、汉人屈居底层、文人不被重用等等负面情形,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而民族不平等确实又加剧了元王朝的短命。但这种看法实则有失偏颇,其主要原因是站在汉人的悲情立场看问题。如果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就会知道元代的政策空前促进了东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马可波罗游记》就是最好的见证。成吉思汗家族横扫欧亚,固然造成尸山血海,但欧亚大陆原来的小国林立被大一统所取代,经济文化交流固有的障碍被一扫而空,实现了世界历史上首次经济文化大交流。忽必烈主张“应天者惟以至诚,拯民者惟以实惠”,强调“务施实德,不尚虚文”,为元朝百年的务实政策奠定了基调。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思想文化更是多元,元朝政府采用兼容政策,使多民族思想文化迅速融汇创新。就文化政策而言,元朝相比中国其他历代统治者开明许多。历代汉族统治者都奉行“尊夏攘夷”政策,将华夏奉为正统,将周遭民族贬称为夷狄,将外国人蔑称为胡人,现在看来多么狭隘。宋代以尊崇和宽容文人出名,但苏东坡却因乌台诗案差点丢了性命。明清时期,不少异见人士及其无辜亲属、师生等,更是大片大片倒在文字狱的血泊里。文化的兼容导致思想的解放,而思想的解放又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宽松的环境。也正是基于“务施实德,不尚虚文”理念,诸多文人不能靠科举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但在宽松的思想环境下却敢在元曲、元杂剧中嬉笑怒骂,言前人所不敢言。孔子在元代被加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儒教的地位进一步提升。但王实甫就敢借着《西厢记》,举起婚恋自由的大旗,反对儒教所提倡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对儒教所维护的门阀制度。思想前卫、言辞犀利的岂止王实甫,许多元曲、元杂剧作者都纷纷卸掉思想包袱,连皇权和贪官污吏都敢大胆嘲讽。比如睢景臣的《哨遍高祖还乡》,借着嘲讽前朝的汉高祖蔑视皇权统治;而乔吉的《山坡羊冬日写怀》、曾瑞的《四块玉酷吏》则狠狠鞭挞了贪官酷吏。
风起于青萍之末。与生物的基因突变一样,社会制度的变迁,往往源自个案,而个案又需要各种条件的际会。缇萦上书,使汉文帝下令废除肉刑。近现代中外各国法律制度的变革,往往也都源自个案。《西厢记》虽是戏剧,却无疑起到了个案的效果。《西厢记》之前,“父母之命”无情摧残了不可计数的爱情,汉代的焦仲卿与刘兰芝、唐代的白居易与湘灵、宋代的陆游与唐婉,都以爱情失败而告终。即便像白居易、陆游那样的旷世才子也无能为力。为何《西厢记》就转变成喜剧了呢?先从剧本的源流关系看。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是源头,但其结局却是悲剧,这是现实中门第观念、父权主义的必然结果。后续的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就转向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主义,故事以大团圆结尾。集大成者《西厢记》就是在《西厢记诸宫调》开创的浪漫主义基调上的进一步延伸。再看社会制度及社会观念的变迁。元代时门阀观念已经江河日下,文人更是被打入社会底层,即使名门望族也很难维系旧有的矫情。当然,王实甫的生花妙笔更是功不可没。经济基础决定作为上层建筑的婚姻。崔相国去世,郑夫人携儿女投奔兄长郑氏,意味着崔氏家族削弱了经济根基,而崔氏家族面对下等士族,只能是外强中干。野外的普救寺则为崔张二人造就了相识相知相爱的地理环境,即使在封建礼法的严密监控之下,寄居的寺院也不像原来的私宅那样固若金汤,其破缺之处就为二人交流提供了便利。孙飞虎拥兵抢亲无疑是崔张联姻的导火索。唐朝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割据,军阀横行无忌,抢亲杀人司空见惯。抢亲的巨大压力之下,礼教的刚性也要弯曲,郑夫人不得不招亲退兵,使这个崔府的统治者无奈作了让步,这才给张珙以可乘之机。如非情势紧迫,即便家族败落,骄傲的郑夫人也断不会以女儿婚事作赌注。另一个成就条件,就是红娘的热心、爱心与机灵。至于崔张二人的情爱,相较于其它才子佳人的爱情悲剧,并无新意,因而并非《西厢记》中成功联姻的要件。红娘则是亮眼的活性因子,她的穿针引线必不可少。封建时代,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困居闺阁,又无现在这样便利的通讯条件,一墙之隔,往往如隔天涯。而红娘不仅是信使,打通了天堑,还兼作媒人,上下左右协调沟通,打通各种关节,是崔张联姻里最积极的人为因素。最后一个成就条件,则是作者借红娘之口指责郑夫人言而无信、忘恩负义。礼教有礼教的短处,这儿却体现了它的长处。儒家推崇仁义礼智信,且《大学》主张“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可见,诚信在整个礼教的理论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基础地位,如果一个人不讲诚信,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红娘点名郑夫人不讲诚信,就点中了要害,一旦传出去,即使崔氏家族再显赫,也将为儒家政权体系所不齿,因而郑夫人不得不投降。
《西厢记》之美,美在人性。崔张二人符合才子佳人的主旋律。张珙一纸退贼兵,从莺莺的《待月西厢》诗中读懂邀约之意,并以书生之弱行翻墙之举,显示其并非腐儒,而是文武双全,必为未来的栋梁之材。莺莺则同情受伤的鸟雀,为亡父生母尽孝道,为免贼祸宁肯自我牺牲,显示其善良的人性底色。莺莺的《待月西厢》诗,以及和张珙的绝句都表明其兰心蕙质,冰雪聪明,才貌双全。红娘是促成姻缘的媒介,但莺莺的心机却是良缘形成的源动力,正是在莺莺明里暗里推动之下,才借红娘之手实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愿景。红娘虽属奴隶,但并未在卑微的地位下恹恹怨恨,而是秉承一腔爱心,机灵善变,无惧暴政,全心全意促成崔张二人的姻缘,体现了底层人民的美德。
《西厢记》之美,美在婉约。《西厢记》词句典雅清丽,秉承宋代婉约词之美,不少佳句在文学的星空里熠熠生辉。要论佳句,首推《待月西厢》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该诗四句,分别写到了月、风、花、人,每句的情态都活灵活现。该诗又是谜面,其谜底则是莺莺暗示张珙夜来幽会。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其巧妙之处,在于“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是描写月亮,实则是赞美莺莺,那月中不见的嫦娥,不正是走到面前的莺莺吗?对莺莺不着一句,而其赞美却无与伦比。如此赞美,实在高妙。剧中佳句实在不胜枚举,但还有两句似乎略胜一筹:“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莺莺借“疏林挂住斜晖”,寄寓二人永不分离的心愿,虽也是借景抒情,却不是客观描写,而是存在强烈的主观意念,有新颖之处,这在古往诗句中似不多见。“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以眼泪染红秋林,暗合了当今主观决定客观的超前科学理念。
《西厢记》之美,美在兼容。这就要从骈文、诗、词、曲、杂剧的源流关系上说起。在前述文体中,杂剧出现最晚,虽不敢说集大成,但要说杂剧囊括骈文、诗、词、曲之长,却无过誉。另一方面,也可以说骈文、诗、词、曲撑起了《西厢记》的一片天。“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优雅,淡黄杨柳带栖鸦”,“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线;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扑刺刺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休”,“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就是骈文的句式,意境与音韵俱美。“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有分只熬萧寺夜,无缘难遇洞房春”,“可怜刺股悬梁志,险作离乡背井魂”,“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作为古典格律诗典型特征的对仗句式,在剧中俯仰皆是,呈现了典型的汉语之美。剧中好似没有词的存在,但曲却是词的进一步演化,本质都是长短句,只是曲没了词的上下阙格式,但以俗入曲,以衬字入曲,可俗可雅,可描可论,更加活泼多样,因此剧中又到处是词的影子。作为杂剧的《西厢记》包罗了史上各种优秀的文学艺术形式,故有大成之美。
《西厢记》之美,美在含蓄。从人物言谈举止来看,《西厢记》中的人物都擅长心机。每个人物都不直白,而是常常运用心机,口是心非,先是后非,先抑后扬之后才达成目的,因而产生了啼笑皆非的艺术效果。其客观原因大概是,古代社会中,人们面临礼教和阶级的双重压迫,为避免惩罚,行事不得不委婉曲折,久而久之,就普遍形成了含蓄的性格。主观方面,王实甫可能对《孙子兵法》、《鬼谷子》等兵法娴熟于胸,将其广泛用在戏剧当中,因而成就了《西厢记》的曲折跌宕之美。
《西厢记》之美,美在泼辣。元曲与宋词很大不同,在于以俗入曲,大胆泼辣,大俗而成大雅。张珙犯了相思病,就唱到:我这颓证候,非是太医所治的;则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喷喷、凉渗渗、娇滴滴一点儿唾津儿咽下去,这(上尸下巾)病便可。在礼教社会里这样赤裸裸描述接吻,实显唐突。而在描写二人私通时,更是绘声绘色:【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虽都是比喻的手法,但无疑都是赤裸裸的性描写。至于“春罗元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作为处女血的描写,与前者相比,就实在不算什么了。在舞台上绘声绘色表演性行为,不能不说作者与演员的大胆。这与现在电影里的激情镜头如出一辙,也是吸引观众的噱头。虽然在道德层面是粗俗不堪的,但从艺术层面讲,又不得不说是美的极致。红娘作为剧中的泼辣角色,也有粗俗透顶的言语,比如“来拜你娘。张生,你喜也”!另一处,张珙问,“是谁”?红娘答,“是你前世的娘”。这两个地方,红娘以一个奴隶之微,而自称张珙的娘,实在自高自大。俗是俗到了极点,却也产生了引人捧腹的喜剧效果。
《西厢记》之美,美在音韵。要是用普通话演唱《西厢记》,其效果势必大打折扣。只有用古音唱,才能被其音韵深深震撼。现在昆曲剧团尽量用昆山一带流传下来的古音来唱,虽画其皮,难画其骨,是因为汉语在历史长河中是一直在流变的,现在谁也不知道元代时是用怎样的腔调唱的,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昆曲唱腔中的个别发音,仍然存活在各地方言中。比如剧中的“哥哥”,是发GUOGUO的音,在湖北、湖南、四川、山东一带方言中还能找到。“脚”,是发“JUE”的音,河南、四川、山东的一些方言中仍然如此。另外,元代以来慢慢形成的普通话,去掉了入声,而《西厢记》中入声却须臾不离。要想找入声,得到南方方言中去找,比如粤语。
南美的一只蝴蝶煽动翅膀,会引起北美的一场风暴。《西厢记》可说就是南美的那只蝴蝶。蝴蝶与风暴之间固然有因果关系,但决非直接因果,而是间接因果关系层层演进的结果,这就意味着: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崔氏虽被迫招张珙为婿,但此时礼教的刚性又弹了回来,张珙成婚次日就被郑夫人逼迫进京赶考,并继续以金榜题名作为兑现婚姻的条件。古代社会,科举是实现阶层跃升的仅有通道之一,崔氏虽然迫于情势,不得不接纳布衣身份的张珙为婿,但内心里对其身份显然是无法接受的。只有当张珙考中进士,取得功名,才是崔氏真正接纳他之时。显见的,这桩婚姻就是妥协的结果,远不是毕其功于一役。因而,《西厢记》仅可看作婚姻自主的滥觞。而婚姻自主的真正实现,还要等到遥远的五四运动之后。《西厢记》虽未立竿见影,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陋习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婚姻自由却在社会上潜流暗涌,对社会潜移默化。《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就在偷偷共看《西厢记》,表明虽然国家层面上将其列为禁书,但在民间却好评如潮,经久不衰,其对社会思想演化的推波助澜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