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现在的孩子那一头齐齐的短发,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便如同一根尖利的钢针,就那么直直地刺向我的脸庞,让我无比羞愧;也刺向了我的心头,令我难受万分……
二十多年前,我的学校刚刚搬进新校区,校长认为应该一切从头开始,就在学校里规范学生的仪容仪表,这其中首要的一项就是发型:男孩要留小平头,女孩一律学生头。统一要求前不过眉,后不遮颈,两侧不遮耳。
学校里对学生的仪容仪表要求很严格,尤其是女孩子,不允许以任何理由留长发,必须是剪发头。那些年,我正是一名年轻的班主任,也刚刚接到了一个新班,据听说这个班里的孩子个个刺儿头,很难管的。正值意气风发的年龄,我丝毫没有把这些当回事,认为自己的眼前不过是一些啥都不懂毛孩子罢了,所以,一切以学校的政策作为自己管理班级的依据,也是极力想弄好一个班级以展示自己的能力。因此,自然是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学校的要求。于是,我便如得了上方宝剑一样整日的虎着一张严肃到难看的脸在教室里巡视。
小旭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法眼!接触几天以来,我了解到这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子,每日呈现给人一副忧郁的面容,宛如林黛玉。倘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关键的问题是在我几次三番几次三番要求严格执行学校的纪律,不准留长发的情况下,她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在自己的额前留下一络很厚的头发,把左半边脸盖得严严实实,任凭我把校纪班规讲得如何严重,她自岿然不动。
看着她每天一张阴郁的脸孔向左歪着头看书或者写字,那半边长长的头发就那么永远地遮挡着半边脸,脸上又不带半点表情,一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超然和轻蔑。
想到自己此时正扮演了那个“他”的角色,我不由很恼火:接到这个班以来,还没有遇到如此我行我素桀骜不驯的学生呢!我决定给她点“颜色”看看,也好杀一儆百杀鸡骇猴。
于是,经过一番思谋,周一的班会上,我开始实施“治一治”她的计划。在讲了许多关于班级荣誉的道理以后,我的话语中已经明显流露了对她“一颗老鼠屎毁坏一锅汤”的极端不满和愤怒,在这样的氛围烘托之下,别的学生也对她这“另类”的行为报以鄙夷的神态。眼看着氛围营造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一直低着头的小旭叫到了讲台上,用轻飘飘的语气说:“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挡住半边脸呢?咱露露脸让大家欣赏欣赏不好吗?”说着,神使鬼差般地,我竟然用手挑开了小旭那遮住了半边脸的头发。
“哎呀!”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一块深红色凸起的疤痕陡然出现我眼前!我呆住了,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小旭也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动作,她“啊”地惊呼了一声,迅速用手捂住面颊,抬起惊愕的眼,满是幽怨的眼眶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她愤恨地撇了我一眼,转身飞快地跑出了教室,留下了呆若木鸡的我……
第二天,小旭没有来学校……
第三天,小旭依然没有来学校……
第四天……
我去了小旭的家里,离县城很远的一个村子,只有她的妈妈在家,我怀着难以名状的愧疚向她妈妈道了歉。她的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做声地给我搬来小板凳,让我坐下,她对我说:“我听小旭说了,我知道老师是为了学校,我不怪你,我只是担心小旭再也不想上学了,我是怕她这一辈子再像我一样过得这样艰难和痛苦。”
我怀着心里的疑惑问起小旭脸上的疤痕。她的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向我讲述了他们家的情况。
我这才知道,小旭的妈妈是被拐卖过来的外地女人,小旭的爸爸则是一个因为懒惰又好赌一直到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的农民。小旭的妈妈到了他们家以后,经常被丈夫殴打,小旭从记事开始见到的就是爸爸殴打妈妈的情景,那脸上的疤痕,正是她十岁那年鼓足勇气去阻拦爸爸的时候,被他爸爸一把推出去老远,在门框上磕出了一道大口子后形成的。从那以后,小旭就再也不爱说话了,她在人多的地方都不敢抬起头走路。
她妈妈的话就像晴天霹雳直接劈在了我的头顶,我的全身就像通过了上千伏的高压,麻木的感觉让我不得不艰难地站了起来,我用力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掩饰着内心里的痛苦。环顾屋子里的摆设,没有什么奢华的家具,很简单,但是很整洁、很干净,墙上有几张小旭的奖状。我这才想起他们的原班主任给我的名单上,小旭的名字是在前几名的行列里的。
“小旭就像是老天爷可怜我才赏给我的一个孩子。她那么懂事,家里的农活她样样都干,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从碗橱里拿馍馍去地里给我送饭,那一次要不是她去拦她爸爸,也不会受伤,也不会变脾气……”我已经难受得再也听不下去了,就问她:“那他的爸爸呢?”她叹了口气:“死了!两年前,喝酒喝醉栽倒雪窝里冻死了。”她说得很平静,没有留恋和念想,“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老师?”一个带着疑问的语气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正是小旭站在屋门处,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一个袋子。
“小、小旭,我,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此时的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内心那种复杂的心理。
小旭走到我身边,用平静且轻柔的语气对我说:“老师,我不怨你,你是为了班级好,是我不好,拖了班级的后腿,让老师为难了。”
“小旭,跟我回学校吧!我会在全班同学面前向你做深刻的检查……”
“不了,我不想上了,我想去打工挣钱,我妈妈身体不好,她需要照顾。”没有等我说完,小旭就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我看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她那天跑出教室前的那幽怨愤恨的眼神,然而,那种看透一切的淡然却更像是一颗无声的子弹,击中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并在那里翻滚着、撕拽着、搅动着我的肉体和血液,让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也一刻不得安宁。
小旭终于也没有再回到教室里,任凭我又两次到她家里向她道歉。
从此,那一刻鬼使神差一般做出的行为便时时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灵魂,提醒着我:在陪伴孩子成长的道路上,简单、粗暴地较真于“规矩”,那便是死板、固执,甚至是对幼小生命的摧残和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