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淡远浓的雾,一漫千里,微荡细漾,浮而不沉。
雾,深厚灰白,亦明亦暗,像天公泼下的浓墨,被暗流涌动的晨风搅乱、洇渗、晕染、袅升。然后无限弥散,缓缓地聚成湖,汇成海。放眼望去,除了一马平川的白茫茫,便是那些在白茫茫中浮浮凸凸的碧峰翠峦了。峰峦不叠兀独,嶙峋崔嵬林立,如笋丛的尖,如船队的帆,如星罗的岛。
在日出之前,伫立在相公山上眺望远方、俯瞰兴坪,漓江和古镇是画中的画,全隐于缥缈深远的意境里。映入眼帘的,惟有一幅虚多实少的水墨丹青,此外,什么也看不见,真的看不见。
这是兴坪初秋的早晨,我们站在相公山的帽檐上等日出。
相公山,因其山形酷似古代官员的帽子而得名。它位于漓江西岸,山不高,海拔仅350米,却是观赏桂林山水精华的绝佳坐标。登上山顶,可一览无余地欣赏“漓江第一湾”和“九马画山”的秀美风光,这里的光影、云海、日出、彩霞更是令摄影家们趋之若鹜。我们一行五人,其中有四个是摄影爱好者,焉能舍弃!
想不到,这山挺有个性的。也许是高昂的头颅不愿让吾等凡人长久踩着,相公生气了。到了七时许,山上突然袭来一阵风,紧接着又飘来了一阵雨。雨不大,比桂林的米线还细,斜着来,横着走,如银丝般往人的身上缠绵。不一会儿,那雨,就把视野淋湿了,画面空濛濛、湿漉漉、水灵灵的,变得更水墨了。那雾,一下子就变得更浓了,山峦全然隐去,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成了朦胧的影子。
人怕雨淋,太阳也不傻,这样的天,哪里还有日出。我们赶忙收起行囊,走进水墨深处,前往兴坪古镇。
二
首先触目的是漓江。雨未停,仍在下。从烟灰色的天空飘洒下来,从翠绿色的树叶中淅沥下来,从黛青色的屋檐下滴落下来,从水墨画的留白处渗漏下来。
雨中的漓江,湿润又轻盈,迷蒙又空灵,深重又飘逸。
色调是极其明快的,一切都被浓雾简化。流碧走玉的水,简化为一江烟雨。飞红点翠的山,简化为两痕曲墨。南上北下的船,简化为几片飘叶。水上的竹筏、渔人、鸬鹚,岸边的码头、凤尾竹、大榕树,像在雾霭里捉迷藏一样,躲躲闪闪,时隐时现,是一派画中有画,似梦非梦的景象。漓江是一个清纯的歌仙,也是一个天然的画神。她就这样,流淌千年,歌唱千年,也泼墨千年。千年之后,浪漫依然,清新脱俗,一身仙气,遗世独立。
临水而居的兴坪古镇,是这幅水墨画墨迹最古老、色彩最斑驳、气韵最悠长的组成部分。一办好入住,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去逛兴坪老街。
细雨绵绵,花伞依依。兴坪老街,长达两里,三五米宽,不短不窄,但诗情很长,画意很宽。清一色麻石板铺面,如一条潜卧在地面上的大黑龙,自镇东南往江边的榕树潭延展。街道两旁,是古色古香的古建筑,粉墙,乌瓦,雕花窗,马头墙。街边商铺如林,其间有不少房子,还注着各省会馆的名号,可见往日的兴坪,曾经繁荣一时。也许是下雨的缘故,街上行人不喧,三三两两的,人人都撑着一伞烟画雨诗,行云流水般穿行在水墨淡淡的意境里,悠悠然。
我不疾不徐地踏着古意盎然的麻石板,与七月的小雨一起漫步,心亦悠悠,不禁就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来。我前瞻后顾,发现长得像丁香一样漂亮的姑娘不少,就是找不到一把结着愁怨的油纸伞,只看见被雨打湿的路面上泛着一层油光的色彩。凹陷处,有积水在盈动,像古美人的明眸,向我暗送秋波,仿佛在对我诉说着这个古镇的前世与今生。
水墨深处的兴坪,很古老了。它原名熙平,时间久了,因谐音易名为兴坪。早在三国吴甘露元年,这里即已是熙平县治,管辖阳朔一带。隋开皇十年,废熙平县改置阳朔县,兴坪遂降为阳朔辖下的一个镇,迄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
兴坪,依山坐落,靠水而居。秀色漓江蜿镇而过。境内江段长达二十多公里,江上绿水滢回,帆星点点,倒影幢幢;水畔烟火袅袅,竹林霭霭,垂柳依依;两岸峰丛连绵,剑芒排扦,千姿百态,素以“山水秀丽、景甲天下”而著称,是大自然镶嵌在漓江之滨的一颗璀璨明珠。
来到这样的地方,不管是怎样的人,注定是要入画的。
三
兴坪古镇有“十古”,因为时间关系,又加上下雨,我们仅去游览了“八古”。
关帝庙就坐落在街边。这座始建于清乾隆四年的古庙,据说当年门庭深深,殿宇重重,规模甚是宏大。遗憾的是,近三个世纪过去,如今只剩下了偏殿和戏台。戏台号称“万年戏台”。乍一看,有夜郎自大的感觉,细一琢磨,方悟其中玄机。人生如戏,人在戏就在,直至千秋万载。赤脸美髯的关云长,屈坐在戏台底下,却是威风凛凛,豪气干云。
戏台的布设引人注目。台口的两根木柱上,布满叉眼,一问,说那是从前演戏所留下的痕迹。台缘横刻着四幅木质浮雕,手法生动明快,人物栩栩如生。不须问,这些画面应均出自传统戏曲里的故事情节,至于究竟都来自哪出戏?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也不必问,反正都是戏。台内左侧还有一面四幅一体可折叠的木屏风,均为楠竹浮雕图,上面有落款。我凑近一看,写的是“乾隆乙丑年板桥赠”。有人说此板桥不一定就是彼板桥。我说就是他了。号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乃清代著名书画家兼文学家,平生好竹,也擅画竹,这竹浮雕,除了他,还有谁?
离开万年戏台的时候,瓦檐正在滴水,坠落的回忆,悬起的是一串串感伤。消逝了——曾经裂帛般的琴声,雷鸣般的锣鼓,潮涌般的人头。没有鲛绡似的绢帛轻吻脸颊,惟闻桐油与潮虫混杂的腥气。关公的塑像前不见一豆灯光,青龙偃月刀上锈满了沧桑的寂寞。倒是朱红色的大门外,蓦地闪过一个彩衣姑娘的身影,她如穿绛红戏服的戏子般从漫漶的时光中一掠而过,绣鞋踏碎的水洼里,浮起的疑是民国某年白崇禧亲点戏单的残角。
古街的尽头是漓江。在这里,我看到了“四个古”:古渡、古桥、古亭和古树。所谓的古树,是一棵老榕树,说是当年建县时栽下的,十人方能合抱,高大粗壮,枝繁叶茂,铺天盖地,如一团浓云,凝固在榕树潭畔。令人惊讶的是,它硕大的根须,像一条条巨蠎,竟将五尊菩萨、一块重达20多吨的巨石绞入了躯干。这是怎样的法缘呀!江风吹来,它的心在跳,窸窸簌簌。贴近它,我似乎听见永和九年的山洪在它的身上奔涌,听见五个大慈大悲的菩萨齐声为它祈祷,听见那块灵石震颤出比永乐大钟更悠长的梵音。
临江处有座古桥,名乾元桥。桥面铺石板,平整光滑。桥下的流水太古老了,现已干涸死去。它原本是座桥顶歇山、飞檐翘角的廊桥,逝水流年,廊亭早毁,但昔日由檐口滴水形成的小石坑仍清晰可见。它是哪年建造的?不知道。我问一个蜷在桥头雨棚下卖樨茶的阿婆,她说也不知道。她请我喝茶,我婉拒了,她没生气,脸部的表情就像铜壶嘴冒出的白烟一样从容淡定。滴水穿石,需要多少时间?我在桥上走了几步,一股怀古之情便在心底油然而生。
古渡依旧在,几级石阶从上向下斜在水里,便是码头。古渡过去渡人,现在与时俱进了,专营渡钱。几片单头翘的竹筏,驮着几个蓑笠渔人。每个渔人肩上都站着两只机灵的鸬鹚。鸬鹚不下水,深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游客的支付宝。不知始于何时,它们改行了,再不捕鱼,专门捕喜欢嘚瑟的美女。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是老寨山。山腰上原先有八角亭和北帝庙,到了现场,没看到庙,只遇见一座亭,名叫“和平亭”,还是由日本人建的。一听,兴致就索然。
老寨山不高,我们沿着九曲回肠的石径,一路拨雾穿云,未几就登上了山顶。据说,在这里左可望螺丝山,右可观朝板山,隔江是大河背小平原,若是夕阳西下,还可以欣赏到“兴坪夕照”的奇观。我们立在山顶,纷纷搭帘瞭望,但见山上云遮雾罩的,四周一片茫然,视线不及十米,所有的景物都成了宣纸上晕染的水痕,哪里还看得见什么螺丝山,更何谈兴坪夕照了。
然而,我并没有失望。因为,在这帧过于浓重的水墨画中,行走的我,不论处在哪里,始终都是最清晰的那个墨点。
兴坪的水墨,是活的,处处有着奇妙的心跳。我站在路边的一棵古松下静静倾听,便觉天籁之音声声入耳。松针随风坠落,发出微弱的“嘀嗒”声,原来它载着露珠的梦呓呢。吸饱雨水的青苔,在石缝里滋滋生长。几声鸟儿的啁啾,从浓雾里传过来,又折回去,忽近忽远,那么清亮,那么悠扬,犹如琵琶女半掩面纱所弹拨的乐曲。哦!原来白居易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雾中观景的妙谛。
四
雨像一个格外用功的僧人,一直下到傍晚,才合上发霉的经书不再念经。浓雾褪去灰衣,露出稀薄白纱,在古镇的上空游荡。
用罢晚饭,同伴们都到老街喝咖啡去了。临街处,有一家特别典雅的咖啡馆,老板娘是个广东妹子,眉眼弯弯,凹凸有致,声若银铃,妙语连珠,会弹古筝,甚是妩媚。逛街的时候,他们就跟她说好了,晚上要到她的店里喝咖啡。我不好咖啡,遂独独一人,借着橘黄色的灯光,踩着自己的影子,朝码头走去。
入夜的码头,灯火阑珊,人影幢幢,并不寂寞。有几对情侣,偎依在石阶上缠绵。榕树下,有一个清瘦的老人,面江而坐,静静地看着江水发呆。此时,尽管雨过天青,但夜色依然遮眼,水朦胧山朦胧的,兴坪山水从水墨画变成了朦胧诗。他是在品读这部朦胧诗集吗?我主动过去与他搭讪。他很热情,也很健谈,与我一拍即合。我问他在干嘛?他说他在怀念,怀念渔火。我说我是来看漓江渔火的。他听了,像被电击了一下,连忙与我握手,说:同是渔火爱好者,相逢何必曾相识。
漓江渔火,是漓江沿岸一种传统的渔事活动。远在四百多年前,生活在漓江岸边的渔人就开始驯养鸬鹚来捕鱼。每当夜幕降临,渔人们便漂着竹筏,点着火把,带着鸬鹚们去捕鱼。洒满月色星辉的江面上,渔火点点,穿梭如流萤飞舞,渔歌阵阵,吆喝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迷人的水上夜猎图。这便是梦幻的漓江渔火,怎不令人向往?
我点燃一支烟,静待这一风景的惊艳亮相。
老人说:你别等了,漓江渔火早就消失了。我问为何?他叹了口气,接着娓娓向我道来。他姓黄,是土生土长的兴坪人,年轻时以捕鱼为生。老早,漓江多鱼,黄鳝骨、大眼鼓、石崖鱼、剑骨鱼,还有刀鳅鱼、虾虎鱼、甲鱼、花鳅什么的,有一百多种。后来,人们在漓江干流建了许多电站,大坝一拦,许多鱼类就无法溯流繁殖了,再加上有人乱电滥炸,现如今,江里的鱼儿快绝种了,没有鱼,哪来的渔火呢。他说:以前我养了十几只鸬鹚,下水一抓一个准,现在家里只剩下两只了,是用来供游客拍照的。我说:渔人不捕鱼,咋活?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鱼捕,就去搞旅游、种柚子呗,日子照样过。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竟有了泪光。
这就是依恋。对于这个以渔火为伴的渔人来说,如今的他,虽然失去了旧时的依,但心头的那份恋,是永远难以割舍的。遗憾了。
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明天肯定晴,你可以到九马画山、黄布倒影和渔村去看看,我保证你一定会看到更加精彩的水墨画。
我说:一定,必须的。
真的,原本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兴坪,是一轴水墨巨画,古镇,仅是这轴画面的一角而已。它的绝妙之处,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