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南河屯的天空落着一场雨。二姐浑身淋得精湿,麻花辫子发梢还往下淌水,蓝格子对襟小褂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丰满的胸脯,二姐闪进我家后门,一个响雷,轰隆隆追了过来,在我家房后的土坎上炸裂,我捂住耳朵,闭上眼,我最怕打雷。
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急忙下地从衣杆上拽来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递给二姐,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衣裳,让二姐在里间换上。
父亲到生产队开会去了,父亲那时候当个小队长,南河屯大也不大,小也不小,拢共四十多户人家,除了大队刘贵书记,乡兽医站工作的张都德,还有我那个小学民办教师的大舅林长春,其它人家和我们一样,穷得生疼。越穷越开会,大大小小的会议,像我身上的虱子,怎么捉,也捉不完。不开会就没有生产队味道似的,父亲也乐此不彼,以前开生产队群众会议,我好奇,总跟着去。尤其是秋天的时候,去开会,多多少少能蹭到管生产队粮库的三舅,三舅林生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捏一根红薯,或者一把花生给我。这算假公济私吗?我不懂这个词儿,反正,我饿,我与小我三岁的弟弟都饿,像一头眼睛发着绿光的苍狼,到处寻找可以吃得东西。后来,我不怎么随父亲去队里开会了,这是有原因的。有一次,秋后吗。一群男女劳动力,挥舞着镰刀在几十亩,上百亩的稻田收割稻子,干到很晚也没回家,月亮挂在树梢上,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肩膀扛着一片结实的月光,回来了。母亲从锅里,端出疙瘩汤,玉米面饼子,一碗辣椒焖子,父亲坐在厨房的月影下,噼里啪啦吃完,抹了抹嘴,就又出去了。父亲说,晚上那么一大片稻子放在紧挨着稻田的玉米地里,不放心,怕招来贼。那会子,日子过得穷巴巴的,吃不上饭的人家不在少数。说是贼,其实就是饿急眼的平头百姓,南河屯的人少有三只手的,隔着一条南河,河的北岸,北屯就有三只手,我们当地人管小偷小摸的人叫:三只手。
父亲出去的时候,母亲一眼瞅到父亲的烟盒包扔在炕头上,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烟民,一天不抽上几袋烟,那是没滋没味了。母亲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把烟盒包送给你爸。我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球,不情愿的噢了声,我是觉迷,一到黑天下晚,就摸不着炕头,南河屯的人给我起绰号:张迷糊。母亲说,快走几步,明个给你买塔糖吃,我乐了,塔糖甜兮兮的,虽然没有水果糖,虾糖好吃,也比没有糖吃强,我屁颠屁颠尾随在母亲身后,来到南河屯那片稻田堤坝上,皎洁的月色,铺了一地,像撒了一地的霜。母亲知道父亲在哪。
玉米收获到家后玉米秸秆在没干透之前,捆扎好竖在玉米地当央,容天上的日头慢慢晾干,我们称堆成小山包样的玉米秸秆:玉米剁,一座一座玉米剁,在圆润的月亮底,沉默的站着。像一个一个孤岛。对,白天割下来的稻棵,被劳力们平摊在玉米地垄间,一排一排,形成一块一块金灿灿,黄澄澄的地毯。有蛐蛐的叫声,高高低低,韵调不一致,却很和谐。这些天才的音乐家,在九月下旬的南河屯,格外忙碌。不仅是夜里唱个不停,白昼也唱,只是白昼唱得声音微弱,大概是在困觉。开始发黄枯萎的芨芨草,沾满夜露,我的布鞋脚背都湿了,裤脚也沾着泥巴。上哪找父亲?偌大的一片稻场,沉默的玉米秸秆剁,母亲说,跟我走就是。我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不敢往后望,一不小心差点被玉米茬子绊倒,我妈呀一声,母亲停下来,提醒我,小点声!走路看着点。前怕狼后怕虎的,叫你别吃猪尾巴你不听。
我委屈,我害怕跟吃猪尾巴有什么关系?
对,母亲在稻场中间的一座玉米秸秆剁,驻足,我们听到玉米秸秆剁传来男女的说话声,哥,俺想要一件的确良衬衫,蓝色筒裤,俺看刘贵书记家的大丫穿得真好看。
妹儿,后天是乡里集市,去买吧,你穿啥都好看,哥稀罕。
我往玉米秸秆剁凑了凑,母亲吓坏了,一把抱住我,在乡下,遇到男女搞破鞋,最不吉利,晦气,会破财的。母亲像夹一只小死鸡,把我夹在咯吱窝下,朝回走。
谁?玉米秸秆剁里传出吆喝声,母亲三步并作两步,夹着我躲在另一座玉米秸秆垛下,四周突然安静,只有风,一缕一缕吹来,吹玉米剁扬在外面的叶子,沙拉拉,沙拉拉。
那对男女出了玉米秸秆垛,绕着稻场转了好久,我被一泡尿憋得,实在憋不住,尿裤子了。
我亲耳听到这两个人,站在我和母亲呆得玉米秸秆剁前,不走,听声儿。我能听到自己的一颗心脏,砰砰砰,要跳出胸口。母亲的心跳也是,咚咚咚,咚咚咚。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躲着他们,明明做坏事的是对方。
脚步声慢慢走远,四周一片寂静,母亲小心翼翼掀开一捆玉米秸秆,月光如水,清冷且薄凉。我急切的想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出了玉米秸秆剁,我问母亲,他们是谁?母亲说,小孩子不许打听这些,也不该知道。回家!我说,烟盒包还没送给我爸啊?母亲说,不送了,快回家睡觉。
母女俩沿着原路,悄悄往回走。稻场十分宁谧,一地月色,蛐蛐不再那么唱了,或者是累了。
到了家门口,二姐家的黑狗,汪汪了几声。二姐家的狗认识我们,风比先前更猛了些。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抱着身子,才想起尿湿的裤子,裤裆湿漉漉的,母亲轻轻抬开门,闪身进了屋,我紧随其后,母亲没掌灯,摸黑上了炕,弟弟早就睡了,鼾声均匀,睡得很踏实。房间里暖和,我脱了裤子,一股尿骚味扑了过来,父亲没有回家,我不敢再问母亲,那两个人是何许人也。太困了,不一阵儿就进入梦乡。
二姐换好衣裳,眼泪叭嚓,母亲也顾不得我在身边,安慰二姐,事情已经发生了,往宽处想。二姐趴在母亲肩膀,哭得一抖一抖的,我不清楚二姐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不说给我听,我只知道二姐和乡供销社的赵经理挺好,就是男女处对象那种。赵经理大二姐十六岁,丧偶,还有一儿一女,儿子成家了,女儿读中学。大爷大娘不同意他俩处对象,大十六岁,嫁过去给人家做后妈,不好处。大爷大娘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两人在一起,困难没有办法多,二姐在生产队干活,赵经理的家在北屯,南河屯和北屯隔着一条河,不远,大爷看不住二姐这个大活人。趁着上厕所的机会也能跑出去找赵经理约会,二姐为什么哭哭啼啼,在母亲面前?
母亲不肯说,雷声像一列绿皮火车从房顶碾过,二姐稍微平静了一些,母亲拉她在炕头坐下,雨帘厚厚的,像一道瀑布飞流直下。我抓了一把杏核玩元角分的游戏,耳朵却竖着听二姐和母亲的对话,原来啊,赵经理将二姐睡了,睡了之后,肚子大了,找赵经理安置此事,赵经理执意让二姐打掉孩子,说他已经有俩孩子,不想再增加负担。二姐如果不答应,就分道扬镳。那时候,乡村的人非常保守,思想守旧,二姐和赵经理还没结婚,就睡在一块儿,本身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加上二姐还恬不知耻怀了赵的孩子,无疑是雪上加霜。你想,一个黄花大闺女,未婚先孕,出门抬不起头不是?赵经理压根不想娶二姐过门,给了一笔钱,让二姐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大爷大娘活不起了,出门恨不得把裤子套在头上,没有脸见人。一天到晚骂二姐没个好嘚瑟,瞎了眼珠子,喜欢一个人渣。二姐寻死觅活的,大娘心软了,怕二姐想不开,咕嘟药儿。大娘叹口气,劝大爷,算了,总不能逼死闺女。大爷将烟袋锅磕在炕沿上,抖落一片明明灭灭的火星儿。起身,背着手出了屋子,二姐望一眼大爷,眼泪又哗哗淌。
后来,二姐嫁给一个死老婆的男人,就是赵经理豁豁完她的第三个月,北方的冬天了,雪花飘飘,二姐穿着一身红色的呢子衣裳,秀发盘在头顶,两鬓插着两朵粉红色的绢花。二姐的脸上没有微笑,也看不出忧伤,整个人木木呆呆的。二姐和母亲好,她出嫁一定喊上母亲,母亲又把我带上。男人穿着一身蓝色西服,赶着一辆马车来接亲的。男人的脸黢黑黢黑,像黑锅底一样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对人毕恭毕敬的,他给二姐来了一个公主抱,抱上马车的。车中间铺着一床新红绸褥子,二姐怀里抱着一只红铜盆,盆里装着一对蒸好的鱼,鱼身上涂着红绿彩,很好看。一对鱼被一根金丝线紧紧的捆扎在一起。大爷没去送亲,大娘去了。大姐也从三十里铺赶回来送二姐一程。
那天的天气还可以,不太冷。母亲紧挨着二姐坐着,马车走了很久很久,山路十八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终于在一个村子放慢速度,远远的听到迎亲的曲子,空气中弥漫着饭香的香味儿。
新郎官眉眼都是笑儿,对他来说丧偶娶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老婆,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大娘趴在二姐耳朵边,叮嘱她,过了门,别任性,对待男人的一个六岁儿子要好点,不要被人说闲话。二姐木木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二姐的婆家,四间草房子,矮趴趴的,像一条七八岁的老狗蹲在地上,二姐的婆婆公公,喜笑颜开的站在门口迎接新娘和娘家人。
我不记得其他了,那天中午我唯一的深刻记忆是一个字:吃。
我平生第一次吃到烧鸡,鱼丸子,福寿膏,第一次喝到大瓶装的汽酒,敞亮的吃了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兜里揣着一大把红喜堂,还有我做为女方家的童女,男方包了一个十元钱的大红包给我。那年月,七十年代末,十元钱不是小数目。我高兴啊!在二姐的新家,屋里屋外跑啊,蹦跳啊,散席后,娘家人要回去了,准姐夫找他堂哥赶马车把我们送回南河屯。
多年以后,我开车回老家探望父母,偶遇二姐也回来小住,两个人在大街上聊上一会儿,知道二姐过得并不快乐,儿子都三十好几了,智商只在十来岁,没读书,就一直在家。二姐和一帮人做家政,红白喜事上一条龙服务。二姐夫出国劳务,好几年了。
我俩都不好提以前的事儿,毕竟,那是二姐的一个阴影。前几天母亲住院复查,在医院里陪母亲闲谈,说到二姐,母亲才说出那个明月高悬的晚上,稻场里玉米秸秆剁里的两个人究竟是谁?
母亲说,二姐这一生坎坎坷坷,命运多舛,主要原因还是怨她自己,看错了人,爱错了人。
母亲说,二姐这样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设那晚母亲出来制止,谈不上棒打鸳鸯,至少二姐可以完璧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