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树在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里，涂抹着悲郁的底色，覆盖着淡淡的寂寥，与枯藤和昏鸦守候流年，与小桥流水相依，落入人家的视野，站成一种傲世绝俗的生存姿态。
老树在云南的茶山上，被松林的香气袅袅弥漫，被一棵棵茶树众星捧月般的围绕，被茶民无上地厚待，在茶民的眼眸里，在茶客的赞叹里，发着香，也发着光。
老树在人家的门前，把绿叶绽开成花的样子，把枝干逶迤成雄浑的诗行。在春天，与鸟儿、蝴蝶鸣唱着美妙的歌曲；在夏天，无限青葱，清凉一季；在秋冬，季节赠予它萧瑟，绿叶悉数立场，枝干落寞凸显，也照旧活得一派昂扬，气势如虹。
老树在江南，看落花流水，听渔舟唱晚，没有轻愁，只有明媚。
老树在塞北，看大漠孤烟，听驼铃声声，积岁月风云，把一世沧桑酿成满空流霞。
老树在闽南的田野里，已经有几百年了。几百年，对历史而言，短暂如烟花易散；对人类而言，苍茫悠长；对一棵树而言呢，不长不短，因为一棵树，可以活到上千年。
它是一棵大榕树，树干粗壮，五个大男人也无法把它抱住，树干上有着无数的纹路，那是树的年轮，是时光的折射，是自然的赋予，是岁月之笔在树干上作的水墨画，是历史的车轮碾过的重重印痕。
枝干伸展得无比恣肆，每一根都被光阴熏染得苍劲；它的叶，浓密，阔大，不似花瓣柔软，不似彩云易碎，那么坚硬，即使零落于地，也是碧绿盎然，诠释春之美，诠释老树的精神和品格。
老树非常高大，仿佛要长到天上去，要住在蓝天白云里。蓝天似一件蓝披风，片片白云是披风上的小花花，远看，似盖在老树的树顶上。老树的旁边有一汪池塘，小小的，几许寂寥。池塘与无数人的童年相连，与乡村天荒地老，与田野海誓山盟。这个池塘与老树已是几百年的邻居了，默默地滋养着老树，见证着老树的生命历程。老树周边有不少花木，最瞩目的是一棵桂花树和两棵旱柳。瞩目不是因为多美，而是它们生存的韧性。桂花树常年缀着无数的小花，虽素淡，却朵朵明亮似孩子的眼眸。这是一棵承载村民期许的树，挂满写着心愿的小布条。为何挂在桂花树上，因为桂花树寓意好，桂与“贵”同音。两棵旱柳，与杨柳的风姿大相径庭，它们是柳树里的男儿，只有坚毅和刚强。它们与老树相伴，藐视光阴，成为田野里一种超凡脱俗的存在。
二
每次进入田野，进入眼帘的先是老树，看到它，不由振奋，充满力量，感叹生命的蓬勃和强悍。它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深深扎根于大地的深处，守护田野，与村庄相看两不厌，各自都安好。
走进田野的腹地，经过老树，每次我都要在树下伫立，遥望，思索。老树总会让我想起故乡门前的那棵树，已忘记是什么树，它比老树年轻，但也将近百年，为我们兄妹的童年注入一份丰盈和富足，更见证我们一家三代人悲喜交织的日子，见证故乡的变化。后来即使老屋卖了，回到故乡，我依然要去老屋门前看看，看老屋，也看树。当我很多年后再归故乡，门前的树已经不见了，随着树消失的，还有故乡的很多人，以及曾经的生活方式。老树与故乡的树，有着相似的生命强度。
这棵老树总是那么精神抖擞，身披万千绿叶，就像披着万道霞光，照亮了这片田野，让人心明眼亮。
有时候我会想，在漫长的几百年间，老树都经历了什么。
不乏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春风会轻轻地吹来，吹得一片片绿叶惬意地摇曳，发出曼妙的声响，但是只有老树能听到，只有大地能听到，那声响想必如铃儿响叮当，如仲夏夜的小夜曲。花儿也会飘来，花儿是三角梅，它是属于闽南的花，落在绿叶上，缱绻着，呢喃着甜蜜的情话；它掠过树枝，与树枝捉迷藏，娇俏地笑。月亮在夜晚如约而至，把一抹月色流泻在老树上，仿佛为老树披上一袭轻盈的纱衣。雪花总是欢快地飘来，围着老树，调皮地眨着梦幻似的眼。后来闽南的气温升高，雪花销声匿迹。自然，还有萤火虫，有蝉，有金龟子，它们高亢而歌，可爱地飞，把老树的时光打造得流光溢彩。
村民于烈日炎炎下，在田野里劳作，实在乏了，会坐到老树下休息，“咕咚”喝水，拍拍身上的灰，深吸一口气。下雨时，路人会来老树下避雨，老树的树荫就是一把天然的巨伞，毛毛雨，蒙蒙雨，都被老树拒之树外。
老树下也有过情人的山盟海誓，他们对着老树发誓，让老树见证他们的爱情，期待自己的爱情能保持到永远。老树下还有新婚夫妻的离别，年轻的丈夫在老树下告别年轻的妻子，他要去外面闯荡，为妻子拼出一个锦绣前程，他将从老树下出发，翻过大山，走到城里，此一别，山长水阔，此一别，天涯海角，少则一年，长则几载，妻子哭得如梨花带雨，让老树听之心酸。
属于老树的有美好，也有残酷。
老树有过无数跌宕起伏的经历，有过惊心动魄的瞬间，但是历史不会给一棵老树做传，只流传于村民的口中。——闽南多台风，有时甚至直接登录，老树在漫长的时光里，该经历了多少次台风。台风来时，田野里的所有植物在颤动，在呐喊，甚至被风连根拔起，唯有老树无畏无惧，与风雨苦苦抗争，每次会失去很多绿叶，会折断许多枝干，但是老树始终屹立不倒。除了台风，还有雷电，雷电在田野里疯狂扫荡，如群魔乱舞，一次次对着老树，发出刺眼的光，发出巨大的响声，却无法奈何老树。雷电离去，老树安然无恙。
除了自然的肆虐，还有人类的伤害。朝代更迭之际，乱世之中，这片土地也曾有过战火，有过烽烟。金戈铁马之声曾在老树下响彻不绝，刀枪无眼，难免伤及老树，老树上的树干上留下过无数的伤痕，叶落枝残，老树变得一片狼藉，烽烟散去，老树默默疗伤，此后又变得枝繁叶茂。也曾有过贼人夜里想砍伐老树，想拿去换银两，但是对老树动手时，突然雷雨交加，电光闪闪，吓得贼人逃之夭夭。年老的村民说老树是神树，从此无人敢对老树不敬，都精心呵护着老树。老树成为村庄里的一个传奇，被村民敬仰着。
三
老树从来不为自己受过的伤害而拒绝青葱，拒绝坚挺，它像泰山一样巍峨，像巨石一样坚硬，像太阳一样温暖，它默默吞咽人间的风霜，又悲悯地观照田野。
老树从不为自己的资历而自傲，总是那样的谦和，为村庄默默地奉献，遮阳，遮雨，把一片绿荫撑得如花如画。老树下有石桌石凳，午后，村庄的老人在此打牌，泡茶，闲聊，老树下成为老人的休闲之所。老树与老人，让村庄的日子呈现着一份生动。
老树就像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饱经沧桑，内心却住着一个少年。他有豪放，有细腻，有婉约，有铿锵。他左手携着浪漫与诗意闲庭信步，右手挽着烟火与日子潇洒走红尘。他能享繁华，也能耐住寂寞；他能在琐碎的日子里觅到一份情趣和韵味，更能在最普通的风景里发现美感和风情。他胸纳万物，心宽似海，德行深厚，面对苦难，一笑而过，云淡风轻；面对疾病，勇敢面对，顽强承受。他用脚步丈量万丈红尘，用玲珑之心感受大地山河，把平淡的日子过成诗。他以真性情为弦，把浮生弹奏成一曲动人心扉的交响乐。
老树就像世间一切坚强不屈的老者，在自己的命运里砥砺前行，即使已经退出了曾经的舞台，却依然深情地奉献，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光。
在我心里，老树就是一个才情飞扬的才子，是老而弥坚，是以枝干为笔，以大地为纸，以绿叶为墨，抒写出一篇篇心灵的歌吟，人生的华章，生命的绝唱，感动周遭，震撼人心。
心情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