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黄昏时分,远处的夕阳缓缓落下,天地渐渐混沌成一色。
昔日的青草开始变黄,被坠落的夕阳染成红色后,更显得它的颓败、荒凉。
没有一丝风,四周寂静无声,宛如世界末日的日常一天,喧闹成了奢侈的妄想。
村头的一座青瓦房突兀地出现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宛如一块突起的大青石。
青瓦屋檐上积着厚厚的苔藓,细密的裂纹沿着青色瓦片的边缘蔓延。
老狗阿黄蜷缩在大门旁,狗毛掉了大半,正眯着眼打瞌睡,时不时吠叫一声,有气无力的,试图打破让人倍感孤独的寂静。
阿黄十七岁半了,还是幼崽时就被主人捡回来,现如今大牙掉了好几颗,但是主人一点也没有嫌弃它的意思。
空气中带着干涩的沙土味,兰秀华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磨得发亮的肥皂。
她一头白发,身材高瘦,眼角堆满了皱纹,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像极了鲁迅笔下苦大仇深的祥林嫂。
木盆里泡着的蓝布衫是儿子建成去年托人捎回来的,领口还留着淡淡的机油味。
她用干枯的手用力地搓了两下,突然想起那年秋收,建成趴在灶台边偷吃新麦馍,被她用沾着面粉的手拍了下屁股,孩子哭哭啼啼地说:"阿妈手上的茧子比镰刀还硬。"
如今那双手早没了当年的力气,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黄泥,却还在开春时播下两亩早稻——反正儿女们总说城里的米贵,她种的稻子打了新米,能装整整两蛇皮袋,赶在中秋前托镇上的三轮车夫捎去。
青瓦房的瓦棱草又长高了不少。兰秀华记得建成十一岁那年,非要爬上去摘瓦松,结果踩滑了瓦片,摔下来时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血珠子渗进砖缝里。
她边哭边给孩子抹红药水,嘴里骂着:"瓦松能卖几个钱?"可转身就把晒干的瓦松装进玻璃瓶,等冬天小芳咳嗽时,熬成草药汤,苦得小丫头直撇嘴。
屋前的菊花又开了,金灿灿的花儿在阳光下晃眼睛,好看极了。兰秀华细数着花瓣,算着建成离开的日子。从一九九六年那个夏蝉聒噪的夏天开始,到今年二〇〇八年,整整十二年。
头三年他还写信,牛皮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广州"两个字,她要举着到晒谷场,让读过高中的林秀琼念上五遍。每读一次,建成的身影便在脑海里浮现。
后来有了电话,幺店子的林老板总扯着嗓子喊:"秀华婶,你家建成来电话了!"她飞奔着跑来,攥着听筒的手直发抖,听着电流声里儿子模糊的声音,想说田里的稻子抽穗了,想说小芳寄的花布衫她舍不得穿,最后却只敢问:"在广州打工,吃得饱吗?"
去年小芳回来过一次,带着城里的女婿和刚满周岁的外孙女。孩子穿着粉嘟嘟的连衣裙,在青瓦房的土炕上爬来爬去。兰秀华想伸手去抱,又怕手上的老茧硌着孩子。
小芳往她枕头底下塞了六百块钱,纸币上还带着她的体温:"阿妈,别总吃腌菜,不营养,买点肉。"
她转身就把钱藏进陪嫁的木匣里,那匣子锁着建成小学的奖状、小芳的红头绳,还有去年中秋没舍得吃的水果糖——包装纸都褪了色,是建成出门打工后第一次寄回来的。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挂在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颇像泉水的叮咚声。
兰秀华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墙根下的石板缝里,几株蒲公英正顶着白毛球摇摇晃晃。
她记得小芳六岁那年,追着蒲公英跑,一不小心摔进了田沟里,哭着喊阿妈。
现在的小芳在成都的一家电子厂上班,电话里说常加班,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
上个月她说外孙女上幼儿园了,学费贵得很,兰秀华摸黑编了二十八个竹篮,卖给镇上的菜贩子,凑了四百块,夹在给孩子的信里,信末特意写:"别太省,娃正在长身体,一定要吃好点。"
屋后的水田泛着新绿,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兰秀华背着竹篓去割猪草,浸透草汁的镰刀在她的手里沉甸甸的。她的眼睛越来越花了,总把稗草当成稻苗,去年秋天就因为这个,一亩田减产了两担谷。
她蹲在田埂上,突然想起建成走的前一晚,蹲在灶前帮她添柴火,火光映着少年的脸:"阿妈,等我在城里挣了钱,给你盖新瓦房,不漏风不漏雨。"她笑着往灶里塞了把干草,火星子蹦出来,落在孩子袖口上,烧出个小洞——那是建成唯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
傍晚的斜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兰秀华坐在池塘边的土坡上,望着村口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
年轻时她常在这里等丈夫收工,后来等孩子放学,现在等一辆永远不会在黄昏出现的班车。
风掀起她鬓角的白发,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皱纹里,藏着无数个没说出口的清晨与黄昏:比如今早舀米时发现米缸见底了,比如昨天夜里屋顶漏雨,接水的搪瓷盆噼噼啪啪地响了半宿,比如前天村医来巡诊,说她血压高,要少吃辛辣——可她怎么舍得倒掉腌了半个月的芥菜?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打断了兰秀华纷飞的思绪。她猛地站起来,竹篓里的猪草撒了一地。不是班车,是村里的刘大爷去镇上卖菜。
她蹲下身捡猪草,指尖触到一片带刺的叶子,疼得呲牙咧嘴——就像去年春节,建成说工厂订单多,不回来了,电话里他说:"阿妈,等明年,明年一定回家看您。"她对着听筒说"好"。她挂了电话,却在灶台前哭了一场,把给孩子留的腊味全蒸了,一个人吃了一星期。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兰秀华摸黑拉亮电灯,瓦数很低,灯光泛着黄色。
墙上的日历停在三月廿八,那是小芳上次打电话的日子。她摸出藏在柜顶的铁盒,里面装着儿女寄来的照片:建成穿着工作服站在工厂的大门口,小芳抱着外孙女在超市前微笑,背景里的高楼大厦,比她在镇上图画书里看到的还要高许多。
她的指尖划过照片上孩子的脸庞,突然想起小芳临产前,她想去城里照顾,建成在电话里说:"阿妈,你别来,城里的大街小巷太多,您找不到路。"
夜雨来得急,屋顶的青瓦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兰秀华裹紧被子,听着屋顶漏雨的滴答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墙角的木箱里,整齐码着给儿女准备的东西:给建成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了"平安"两个字;给小芳的艾草香囊,晒干的艾草是她夏天在山坡上采的;还有给外孙女的布老虎,眼睛是用建成旧衬衫的蓝布剪的。
这些东西装了半箱子,却总等不到合适的时间寄出去——邮局的人说运费贵,她得攒够五斤土鸡蛋卖了,才能付得起昂贵的邮费。
五更天的时候,雨停了。
兰秀华摸着黑起来煮猪食,灶膛里的火映着她佝偻的背。水缸里的水快见底了,天亮了要去井边挑水。
她突然想起建成走的那年,村里刚通电,他摸着电灯开关说:"阿妈,以后你夜里不用点煤油灯了。"
可现在,电灯的开关她很少按,电费单寄来的时候,数字总让她心惊——够买二十斤盐,够买五包化肥,够给孩子多寄十斤新米。
清明节前,兰秀华去了趟镇上。
她把攒了许久的鸡蛋卖了,换了些白糖和火柴。她路过邮电所时,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进去。柜台后的小姑娘递来信纸,她握着铅笔,半天没写下一个字。
邮电所窗外的风掀起她的蓝布衫,她想起小芳小时候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阿妈》,里面写:"阿妈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水沟,可是很甜。"现在她对着信纸,想写"阿妈想你们",笔尖却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回来的路上,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兰秀华捡了些掉落的紫色槐花。她放在鼻尖闻,还是当年的香味。
她想起建成小时候总说槐花蜜甜,有次爬树摘花,差点摔断一条胳膊。现在的槐树比当年粗了许多,可爬树的孩子,却在比山还远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的把槐花放进布兜里,想着晒干了能给孩子泡茶——城里的茶太贵,槐花茶清热,和当年给他们熬的瓦松汤一样,都是农村的宝贝。
夜里,兰秀华又梦见了建成。梦里他还是十六岁的模样,背着蛇皮袋站在青瓦房前,说要去广州打工。她想往他兜里塞几个煮鸡蛋,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风很大,把他的蓝布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褪色的旗。她在梦里喊:"建成,别走!"一睁眼,只有悬挂在电线上的电灯泡在微光中随风摇晃,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极了那年村口渐渐消失的班车。
清晨的阳光照在青瓦上,露水顺着瓦棱往下滴。
兰秀华站在屋后,望着眼前的土地。那里有她昨天刚播下的玉米种,有她弯了一辈子的腰,有她数不清的春秋。
风又起了,带着新翻的泥土味,吹乱她鬓角的白发,吹得青瓦房的檐角铃响。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建成、小芳,家里稻子长得好,猪也壮,别担心。阿妈挺好的,就是……"
最后那个"想你们",她终究没敢写上去。怕孩子看了难过,怕耽误他们干活,怕城里的风太大,吹乱了他们心里的念想。
她把信纸折好,放进木匣里,和那些水果糖、红头绳、旧奖状放在一起。
远处传来秧鸡子的叫声,该去田里做农活了。还有两亩地的草没割,还有水缸要挑满,还有猪食要煮,还有漫长的日子,在青瓦下的风里,慢慢流淌。
当暮色再次漫过山坡,兰秀华坐在门槛上,眺望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风掀起她的蓝布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内衣,那是小芳三年前寄的。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去年建成寄来的,说让她去城里住些日子。车票早过了期,可她一直留着,想孩子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上面的"广州"两个字,像极了建成小时候写的歪歪扭扭的作业。
夜很深了,兰秀华躺在床上,她满是老茧的手握不住溜走的时光。
黑暗里,青瓦房的木梁发出轻微的呻吟,就像她这些年藏在心里的叹息。
大风穿过青瓦房的瓦缝,在屋里打了个转,停在她枕边的木匣上。
那里装着她的半世光阴,装着她未说出口的思念,装着她用皱纹和老茧写成的故事——那些故事,终将随着每年四季的风,吹过青瓦房的檐角,吹向村外的远方,吹到某个正在想念阿妈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