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散文

凹凸有致(散文)

作者:岚亮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5634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0451篇,  月稿:560


  舟浦曾出过两个奇人:石凳头的“凹子”和四面屋的“凸眼”。

  石凳头与四面屋如同两种迥然不同的地貌,前者是一溜矮屋,属低丘缓坡;后者是深宅大院,属巍峨高山。它们中间仅隔着一条窄窄的路,近百米长,三五尺宽,青石板铺面,是江南小镇街道最古典的造型。四面屋据路上,石凳头在路下。在民国乃至大清,路上住的全是财主,路下住的清一色是穷人,寒冬腊月北风起,路上欢笑路下愁,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凹子和凸眼,都是顶天立地而又活得岁月惨淡的光棍——不是白了头的老棍,也不是刚冒出来的新棍,皆属正值壮年的名棍。

  那时候,我们的村子虽然贫困,但地穷人不荒,人丁特兴旺。全村五百多户,人口逾两千,就连光棍亦屈指难数,说可武装一个特务连,未免有点夸张,但若说可组成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别动队,倒也显谦虚了。要想从怪兽云集的光棍群中扬名立万并非易事,但凹子和凸眼做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们当然自有独到之处,这也是我至今仍然对他们念念不忘的理由。

  先说凹子。据说,凹子乃小蟒蛇传世。他降世前夜,其母曾得一梦:青天白日,一条头顶长角的白蟒突然从天而降,绕梁许久方驾祥云而去。其父听闻,不由大喜,暗想此乃天降龙种于吾家矣,遂取其名为玉龙。想不到,成人后的玉龙竟是条小长虫。他身高四尺许,尖头尖脑,浑身起壳,像蒙着一层狰狞的蟒蛇皮,煞是怪异。更诧异的是,他的眼框特凹,如两个阴森可饰的洞穴,藏在深处的绿豆眼斜着瞟人,仿佛是两点小寒星在黑夜里闪过,活脱脱的一个蛇人。人们给他起绰号,觉得叫他蛇人有失风雅,遂称其为凹子。

  凹子出身优渥,家父是个盐商,除了临街有店铺,家里还拥有一爿山林,几垄田地,和三座踏碓。他读过私塾,粗通文墨,晓得梁山好汉,也知火烧赤壁,却胆小懦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骨头。他原是个富二代,住在路上的四面屋,解放后沦为一个地主儿,只好委身于路下的石凳头。

  再表凸眼。凸眼出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异象发生,当时其母挺着大肚子正在牛栏边喂牛,忽觉腹部一阵剧烈的痛,他便呱呱落地了。其父虽是个粗糠肠子,却会触景生情,他见儿子生在大水牛的边上,便信手给他拈来一个很应景的名字,叫青牛。青牛真像头牛,他身材魁梧,肩宽胸厚,虎须横飞,异常壮实。与凹子不同,他一点也不陷,相反,他的眼球是鼓鼓的,眼框比额头还凸,往那一站,像直立的巨蛙一样。他的眼白经常充满血丝,看人火光四射的,让人怀疑里面似乎隐藏着一座活火山,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凸眼目不识丁,脾气暴躁,力大无穷,脑筋不会转弯,地道的蛮牛一头。但比较起来,他的牛脾气尚不及他的眼睛显得那么突出,人们遂称他凸眼。他的父亲是个老贫民,过去常年在凹子家做长工。解放后,舟浦的天变成了晴朗的天,其父沾了红太阳的光,成了农会主席。凸眼跟着父亲一起翻了身,遂离开石凳头,搬到四面屋去了。应了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二

  我认识凹子和凸眼,是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当时他俩已年且四旬了。一般来说,光棍多数都属于懒汉,但他俩则不然,是村里少见的勤力人。

  别看凹子长相丑陋,眼神可怖,却是个难得的热心肠,在村里人缘特好。他有手艺,除了会劳动,还会补鞋、扳瓦、打铜鼓、抬棺材,是个大忙人。

  几个画面至今时常在我的眼前浮现。

  画面之一:六月,毒日喷焰,热风流火。斜阳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裏着一件破旧的、油蜡蜡的黑棉袄,像一团乌云,独独地坐在青石板凳上。这个人就是凹子。他低着头,身体前倾,曲着90度的膝盖上置一块垫布,一双发黑的手不停地在忙碌着。孩子们围了过去,看他补鞋。他把破水鞋放在垫布上,像搂婴儿般搂在怀里,先用抹布把鞋面擦干净,接着对着鞋上的漏孔用锉子锉,用砂纸磨,然后上胶、贴皮、压实,未几,一只透光的破水鞋便滴水不漏了。鞋主说:多少钱?他眨巴眨巴绿豆眼,嘴一咧,露出一口小白牙:好说,你看着办吧。鞋主说:今天忘带钱了。他说:好说,下次一起给吧。

  凹子补鞋,是要报酬的,因为他无法做到又义有务,因为那补鞋的材料是要用钱去买来的,至于给什么,给多少,一切都好商量。

  画面之二:隆冬,北风吹老树,寒流驱乌鸦。凹子像一只歇在屋顶上的大乌鸦,帮人扳瓦。风雨经年,把家家户户的瓦面侵蚀得体无完肤,雨水沉积的地方青苔暗生,并且有杂草趁虚而入,在屋脊上显摆着勃勃的野心。这还了得!眼看大雪将至,人们遂想到了会扳瓦的凹子。凹子照样穿着那件油光锃亮的黑棉袄,每天像乌鸦般在屋顶上窜来窜去。他窜到哪一家,哪家的屋顶便焕然一新,不再漏雨。这时候,他会借机与女人们打情骂俏。女人说:凹子,你得扳仔细点,千万不要遗漏哈。他说:哈哈,你的漏,水脏脏的,我会好好补的,若是补得太严实了,连露水都难渗,你可别怨我。女人嗤嗤道:死凹子,难道你也会凸。他说:凸不凸,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凹子扳瓦,不用钱,属义务劳动,只须主人给一顿好吃的即可,当然,如果有酒,女主人又风骚,那便是好上加好了。光棍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好酒,都爱说浑话,都喜欢跟女人眉来眼去的。

  画面之三:村庄之春,桃红李白。庭前,两只黄鹂鸣翠柳;院后,一行白鹭上青天。老屋的像间里,烛火摇曳,香烟袅袅,咒符飘飘。有人在做法事,不知是在“请小佛”,还是在“斗十宝”、“斩铁蛇”。凹子还是穿着那件四季不离身的黑棉袄,端坐在八仙桌前,双腿夹着一只小铜鼓,“咚咚咚”地敲着。道士披着重重的彩,摇着铜铃,踩着鼓点,踏着禹步,绕着法坛,边念念有词,边翩翩起舞。鼓声就两个节奏,要么是“咚咚咚”,要么是“咚咚咚咚咚咚咚”。这般击鼓,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其难点是在于击鼓者须与道士配合得恰到好处,不然,就会乱套。无关紧要时,鼓点要慢,是”咚咚咚,咚咚咚”的节奏,到了高潮处,鼓点要疾,那便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了。这就要求击鼓者必须十分了解道士所演绎的剧情,在村子里,惟有凹子深谙此道。

  凹子去帮人做法事,仅次于学雷锋。学雷锋做好事是是不留名的,他不仅留名,而且还跟着道士大吃大喝。往往是法事毕,道士就令主人家把摆在供案上的褪毛鸡、猪头等斋礼拿去煮了,配酒。凹子嘴刁,但每次从不吃鸡腿,吃猪头单挑猪头爿,把猪的耳朵和口条让给道士大快朵颐。道士们都喜欢叫他来助阵,凹子的心,远比他的嘴刁。

  

  三

  凸眼没有手艺,愣头愣脑的,不是胡里花哨的人,纯属是一个直肠子。他平生就干三件事,一是种地,二是割草,三是砍柴。

  刚解放那会儿,凸眼才二十出头,乡里的老大与其父相交甚笃,见他又根正苗红,有意把他培养成一个红色的革命接班人,叫他当民兵连长。可凸眼是个死心眼,脑袋就是开不了窃,他说:我这人吧,不会扛枪,只会扛冲担。他的生活方式很机械,是个正宗的“三班倒”,践行的是“三一制”:每三日,头日去种地,隔日去割草,第三日去砍柴。如此这般,反复轮回,铁律一般,雷打不动。

  每每想起凸眼,也有几个镜头在脑海里清新如画。

  镜头之一:鸡刚头鸣,天未破晓,凸眼的家门便“咯吱”一声开了。他脚穿草鞋,头戴竹笠,手拎棒槌,扛在肩上的冲担头悬着刀鞘、柴刀和饭包,像一头黑熊,大步流星地蹚着夜色,走出四面屋,沿着青石板路,跨过五龙桥,绕过水尾的杉树坦,然后朝着黑黝黝的大山方向走去。黄昏时分,他的身影便在五龙桥上出现了,身上仅抹一条花裤衩,光着膀子,赤胸裸腿,凸眼里滴下的全是汗水,乌茸茸的腹毛湿漉漉的,如丛生的野草沾满了露珠儿。他的肩上压着两捆柴枝,很重,斤两逾两百,庞然,像两座崔嵬的山。他脚肚上的静脉曲张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青筋就一疙瘩一疙瘩地颤动,犹如一节节老竹鞭在脚肚内游走。每每,他把柴挑到桥头,总是要滚雷似的喝一声:过勒!然后,人连同柴,便轰然而过。

  凸眼天生神力。砍柴的路,很远很远,足足三十五里,又翻山又越岭的。人家去砍柴,只能挑回两个“小枕头”,唯有他,挑回的是两座山。他砍柴,不为自家的炊烟,是砍来卖的,一担柴,往往能赚个三五块钱,在当时也算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一个光棍,何苦呢。他究竟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镜头之二:陌上花开,山野芳菲。凸眼把羊群赶到山林里觅食,自个去田垄里割草。山林里的茅草远比田坎上的杂草丰盛,但被村里禁封了,羊可去,人不能去。养羊,是凸眼的爱好,小时候,他就是凹子家的放羊娃,与羊感情挺深的。他认为,养羊好,羊不挑食,啥草都吃,只要有草,羊就会长大。他对羊群实行的是“三日一二制”:每三天,一天放羊群上山,让它们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另外两天,把它们关在羊栏里养。于是,他就要去割草了,要割很多很多的草。他是草的克星,最疯狂的草,不论是坡上的、水边的,还是田坎的、崖边的,只要是他的草刀所向,便会寸草不留。那时候,全村田地的墙坎上几乎都是光秃秃的,很难看见一丛野草,这是凸眼的功劳。

  凸眼养羊,不为钱,只为快乐自己的胃。凸眼对猪肉不感兴趣,就嗜好牛肉和羊肉,三天不闻羊臊味,人就不行。也许是吃多了牛肉和羊肉,他特怕热,大雪天穿背心也不觉得冷,不像凹子,特别怕冷,大热天也裹着黑棉袄。

  镜头之三:大旱天,赤日炎炎似火烧,田地庄稼一片焦。星光夜,村东糟坵水塘的大坝上,聚集了两拨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操着五花八门的器具——四面屋和石鼓台的人,为了争夺水源,要组织械斗了。石鼓台的挑头者是秧地鸭,一脸滚刀肉,既会硬功,又会气功,煞是了得。四面屋人员占优,却无人敢于应战。眼看大势已去,就在此时,砍柴回来的凸眼赶到了,他看见正在嚣张跋扈、张牙舞爪的秧地鸭,心如火炽,口似猓生,勃然大怒,操起一把开山斧,猛不冷丁地便杀将了过去。秧地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凸眼这个“逐人牛”,急忙夹着尾巴溜之大吉。

  凸眼这个人,一根筋,是”霹雳火”的个性,一点就放,一触即发,遇事从不计后果,人们在表面上都讨好他,实际上都是在利用他,没几个知心朋友,寡人一个。好在他不长脑子,自我感觉良好。

  

  四

  凹子和凸眼,虽然同是光棍,但志不同道不合,不属一类人,平时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然而,他们毕竟都是光棍,又共享一条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那么长,其间总免不了些许瓜葛和纠结。

  凹子会抬棺,凸眼也当仁不让。抬棺这活,常人不愿干,但光棍们却是乐此不彼。

  那时候,村里有人死了,去抬棺材的,清一色是光棍,除了凹子和凸眼,还有老蒙头和三寸丁。他们去抬棺材,合作得天衣无缝。凸眼和老蒙头的力气大,抬重的一头,凹子和三寸丁力气小,抬轻的一头。凡是到了平路和上坡路,棺木后头重,凸眼他们抬后头,如果遇到下坡路,棺木变得前头重,凹子他们就改抬后头。为此,凸眼老是笑凹子,说他是条软骨蛇。一次,凹子不服,结果就吃了大亏。那是给阿山公抬棺,下岭的时候凹子硬着头皮非要在前头开路,阿山公生得高大,棺木又是金丝楠木做的,压在肩上的杠子重如山。未走几步,凹子就挺不住了,身不由己地打了趔趄,整个棺木便轰然压在了他的头上。凹子悲催了,不仅挨了阿山公大儿子的一记耳光,该死的棺木还磕掉了他的一颗门牙。

  平日里,凹子都叫凸眼哥。其实,他叫得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叫。凹子有个亲哥,在国军的队伍里当差。哥有媳妇,与凹子同龄,长得白白的,像棵小白菜。解放前夕,哥失踪了,说是死于战场,又说是跟老蒋去了台湾。哥没了,嫂还在,拖着个女儿,住在凹子的隔壁。凹子也曾梦想过,有朝一日能与苦命的嫂子共度患难时光,并屡次投石试水,无奈嫂子始终波澜不惊,只好把心里的几多愁付水东流。寂寞的深夜,他也曾多次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响动,一听到那如同牛吼般的喘息声,便知是凸眼又溜到嫂子的床上掀风作浪了。他恨不得把凸眼的眼珠子挖出来泡酒喝!可叹的是,自己一个小蛇神,又岂是凸眼这个牛鬼的对手呢?

  凸眼本来是不须单飞的,凭他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像样的女人成个家,可他偏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将光棍进行到底。人们大为不解。只有凹子知道:雪白的人儿,消魂的呻呓,人生有此尤物相伴,夫复何求!

  凹子差点就告别了单身生涯。那一年,村头的金牙齿从外地拐来了一个女子,说谁出一百块,就卖给谁。女的是瞎子,长得肥头大耳,还歪嘴巴,是个丑八怪。金牙齿忽悠了好几天,最终只有凹子和旁山的光头满愿意买。不料这女子挺挑剔,她挑人不用眼,专靠手摸。她一摸光头满的脑袋,便说:和尚,我不喜欢。尔后,她摸了摸凹子的头,“嗤”地一声笑了,说:哦,这个不是和尚。凹子一听,不由心花怒发,暗想这下可遇到真爱了。想不到,这女子又摸了他的手,惊叫道:哇!蛇精!凹子听闻,满肚子的喜气立马就泄了。这是凹子改变人生的唯一机会,他没抓住,遗憾乎?

  在多年前,凹子和凸眼已相继离开了人世。他们活着的时候,一个凹,一个凸,各有千秋,各自有致。他们走后,便是凹凸无别了。他们的死相一致——临终前,他们皆像公鸡啄米一样往外吹气,眼睛一闭就永远睡着了。他们的丧事一致——轻烟过后,他们都化作了一匣子的灰,同是村里的大肚为他们吹的锁呐,同时石鼓台的独眼龙为他们放的鞭炮,没有人为他们戴孝,更没有人为他们哭丧。他们的寝宫一致——人们在坟头岗找一块荒地,挖一个凹,然后在石板上堆起一个凸起的土包,就把他们的灵魂安放了。尤为惊奇的是,当他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人们发现,凹子并不见得有多凹,凸眼也不显得有多凸。大家感叹:人死了,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现在,每当我回到舟浦,心里就会想起凹子和凸眼。因为,失去了会扳瓦凹子,古老的村庄再也见不到屋顶上的青瓦了,一眼望去,眼帘里全是洋房别墅。村庄越来越年轻,就越来越陌生。因为,失去了爱割草的凸眼,田地上的野草越长越疯狂了,放目四顾,视野里皆是青青的世界。野草越是蓬勃,乡愁就越是泛滥凄凉。怎不让人怀念?没有了凹凸有致的传奇,我少年的舟浦,会是何等的寂寞。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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