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欣欣生了,是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早晨。
宝宝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在许多人的祝福声中降落人间。怀胎十月,随着那道神秘之门的打开,他张开双臂,带着妈妈从黑暗滑向黎明,同时也给妈妈插上了梦想的翅膀;他呱呱坠地的哭声是奶奶心中最动听的音乐,将奶奶心中沉潜已久的伤感涤荡殆尽,铺陈上一片希望之光。
产房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急忙迎上前。护士乐呵呵地说,邵阿姨,恭喜,恭喜,母子平安,足足八斤重呢!说话间就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了她怀里。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被护士称为邵阿姨的这个人叫邵莹莹,是孩子的奶奶。欣欣进产房以后,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守了一天一夜。其间,我给她送过一次饭,但她没心情吃,直到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才松了一口气。接过孩子的瞬间,她的眼泪一下涌出,啪嗒啪嗒落到孩子的脸上。她盯着孩子看了又看,眼神里满是疼惜与爱恋。
太阳升起,万道霞光洒进病房,照在宝宝的脸上,宝宝安详地睡了。欣欣疲惫不堪,早已沉沉睡去。邵莹莹忙了一圈,收拾停当后,就坐在病床前看看孩子,又望望欣欣。她憔悴的样子令我心疼,我让她回家睡一会儿,她不放心,走到病房门口时又折回来,俯身在婴儿车里,一个劲地端详宝宝,不停地说着,真是太像了,和他爸爸出生时一模一样。我的心“咯噔”一下,护士满脸的笑容也在瞬间僵滞,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说啥好。护士很快反应过来,她走过去拍拍邵阿姨的肩膀,邵阿姨,宝宝就是他派来的天使,是来和你做伴的。邵莹莹含泪点头,再次俯身亲吻着孩子。
二
2022年12月7日疫情全面放开后,身边陆续传来有人阳的消息,我和我的家人也未能幸免,先后躺平。阳康后的我仍感觉浑身乏力,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开始还勉强支撑着做一点家务,后来干脆放任不管,整天赖在床上,浑浑噩噩,迷糊一阵再睁开眼睛发一会呆,手机躺在一边,除了几个常联系的人,其他的信息都不想看,也没有精力应对。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睡到半夜,手机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和惊心。黑暗中睁开眼睛,手机号码显示河北,我以为是骚扰电话,想都没想就挂断了。过了一会又响起,一连三次,我的火气噌一下冒出,狠狠摁了接听键,对着手机刚想大吼,里面就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声音,王姐,你阳了没有?
这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问候让我感到既亲切又陌生,这声音似曾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我一边含糊应答,阳康了。一边努力去回忆这声音的出处,终究是想不起来了,也不好直接问她是谁,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讲,然后从她的话语里推测她是谁。
我要好的朋友对我一般都是直呼其名,亲属中喊我姐的也不会带姓。我首先确定电话里的人,要么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要么是在一个特定场合偶然认识的,比如,保险公司和银行等这类单位的业务员。
想到这里,我很快调整了情绪,准备用他们之间的那种热情与她寒暄。
短暂的沉默中,我仍然在记忆中搜索她是谁,当她说出“帮帮忙”三个字的时候,我一愣,以为不是让我买保险就是去存款。我屏住呼吸认真往下听,同时大脑也在高速运转,想着应对之策。
很快,我防御的城池被瓦解。
原来,她是邵莹莹,是被我遗忘的一个老友。她好像听出我对她身份的猜疑。于是,她直接说,王姐,我是沽源的邵莹莹,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说起来差不多五六年没见了吧?这么冒昧地找你帮忙,也是没办法了。我现在在河北老家,阳了以后,高烧持续不退,浑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样。儿媳怀孕,已经六个半月,儿子又走了,没人照顾她。欣欣今天打电话说明早就没吃的了,希望我能给她送些东西过去,可我已经回老家了。她住在潍坊四平路佳乐家附近,你能不能替我去给她送点吃的,外面到处都是病毒,让她尽量不出门。
我一下被点醒,连忙“哦哦”两声,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没问题,明天就去。这时候,完全没有留意她说的“儿子走了”这句话,直到三天后,我去看欣欣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去世十多天了。
那天挂断邵莹莹的电话以后,心想,不就是给她儿媳送点吃的吗,这个好办,我爱人阳康后,早已恢复了正常生活,而且他天天去佳乐家送货,给人送点东西是很方便的,于是我把这个重任就交给了他。谁知,他又把这事委托给了他的一个朋友。
当邵莹莹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询问的不是我给欣欣买了啥,而是问我欣欣的精神状态。我有些心虚,忽然就担忧起东西到底有没有送达。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很好,你放心吧!等她吃完,我再给她买,到时你电话通知我就行。邵莹莹一个劲地感谢,反倒让我心里不安起来。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看欣欣,毕竟她怀着孕,外面病毒肆虐,万一爱人委托的朋友不靠谱,东西没有送到,她就得自己冒着风险出门。如果她真的好就好,万一因此而阳了,我岂不是对不起邵莹莹对我的信任。
三
找出之前邵莹莹给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欣欣的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欣欣,一个很随和的女孩,言谈举止都很有修养,只是眼神里那抹极力隐藏的忧郁总会时不时流露出来。
自我介绍一番后,欣欣立刻热情地把我让进屋,一边往里走一边略带歉意地说,阿姨,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也能自己出去买东西,我就是怕……怕这病毒。万一阳了,对胎儿不好。我答应过邵刚,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的,这是我能为邵刚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个孩子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给妈妈打电话,让她帮我买点东西送过来,没想到妈妈回老家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找您帮忙,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她的话令我狐疑,震惊,难道邵刚……不可能,我强制自己打消不好的猜测,但最终我还是确定了邵刚不是因工作外出,而是与她们长离别。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可聊,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告辞,说,你妈妈让我关照你,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你妈妈阳康后就会过来。
临出门的时候,我盯着她和邵刚的一张合影边走边看,不知不觉中脚步就停下了。
欣欣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不一会儿,她就满眼是泪,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她说,病毒太可恨了,是它把邵刚带走的。突然放开,医院人满为患,他好几天都发着高烧救人,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那天天亮以后,他回到家倒头就睡,等我喊他吃饭的时候,他微微动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叮嘱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给他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妈妈太苦了,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为了他,她才活着的。
我这才意识到,在和邵莹莹的交往中,她确实从来没有提到过除她和儿子以外的家人,包括我去她家时,也从没有见到过男主人。
2014年,我随货车去沽源采货,正值忙收季节,装卸工不好找,人生地不熟的,不免有些发愁。在朋友的引荐下,我来到一个边远的小村庄,来找一个叫邵莹莹的女人,她是一个劳务中介。这里四面环山,一进村,便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猪屎的臭味,牛羊的膻气味,鸡鸭鹅等各种粪便的刺鼻味搅和在一起,令人直想呕吐。
我捂着鼻子,环视四周,边走边打听打听邵莹莹家住哪。一路上都是低矮的石头房子,不时有人挥着皮鞭,赶着一群羊或是一群牛从我身边经过。我小心躲闪,但还是会踩到羊粪。
邵莹莹的家在村最后头,三间小房子坐落在无人迹的乡村路旁,大门紧锁,门前杂草丛生,好像很久没有住人了,只有季节的风从门前经过,问候着孤苦伶仃的门锁。
我有些失落,眼看日落西斜,准备打道回府。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邵莹莹出现在我面前。她大大方方走到我面前。很显然,她明白,来找她的外地人只有一个目的。她说,这村里一共住着不到二十户人家,大都是老弱病残,以放牧为生。劳工都是她从外地找来的。出去找人也要搭上路费,住宿费,废话不多说,一口价,一个人收取20块钱的介绍费,行就明早上工,不行拉倒。
我没得选择,况且也不是漫天要价。邵莹莹的干脆和豪爽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我满意而归。后来我多次找她,一次都没有扑空。她领着工人来干活的时候,常常有事没事地找我聊天,好像她的心里负荷太重,急需倾泻,而我这个外地人正好适合,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她可以随心所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喊我王姐,喊我王姐的时候,我问她多大,她巧妙地转移话题,过后又用那种很自然很熟络的口气问我,王姐,能否让我的儿子搭乘你们的车回潍坊,他前天回来的,在潍坊医学院读书。
这还用问吗,当然行,离我家很近,顺带脚的事。也是从这天以后,她只是象征性地收取我一点劳务中介费,也利用她本地人的优势帮我寻找低价优质的货源,当然她也是为从中赚取一定的差价费,尽管她一再强调怎么来的怎么给我,只为交我这个朋友。我也及时表明了我的态度,一码归一码,你没得赚,反倒是让我欠你个大人情,没有利益的驱动反而没有动力,互惠互利,合作才会长久。她伸出拇指,粲然一笑,王姐,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之间明显存在着互相利用的关系,但又有着某种相互吸引的东西。
有次出货是在晚上,由于对路况不熟,司机误入歧途,13米长的高栏拐进了一个村庄。低矮的房屋架着的电线低垂在半空中,东一根,西一根,加了十二分小心还是刮断了一根电线,很快引来一群村民的围攻。司机是个毛头小伙子,说话没轻没重,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一帮老头老太愣是没放在眼里,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问邵莹莹那个村里有认识的人没?她毫不含糊地回答,有,放下电话就赶来了。也不知她对那帮老头老太说了啥,转身让我们给他们修好电线的钱就行。我把钱交给一个看上去比较有威望的男人,并真诚道歉。那人一改刚才的恶面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不看在莹莹的面子上,你们今晚走不了。
我开始对邵莹莹刮目相看,好奇她为何有这么大的面子。邵莹莹歉意地一笑,我哪有什么面子,给你找的那些装卸工都是这个村里的年轻人,这地方穷,没有挣钱的地方,有能耐的都出去打工,出不去的就在家种种地,闲的时候找点活干,贴补一下家用,我能给他们提供挣钱的渠道啊!
我恍然大悟,人与人本质的关系还是利益关系,我单纯的思想在那一刻也得到升华。那晚,我决定请邵莹莹吃饭,但我不擅长张罗这些,就把意向说给爱人。爱人是个老江湖,当然明白邵莹莹对于我们的重要,就近选了一个比较像样的饭店。但被邵莹莹一口回绝,她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破地方,人烟稀少的,这些饭店就是专门坑你们这些外地人的。你们若觉得过意不去,将来我去潍坊看儿子,你们在潍坊请我吃顿饭就行。
那晚,邵莹莹非拉我们去她家,让我们吃点热饭再走。她给我们煮了面条,就着咸菜,那顿饭吃得可是真香啊!饥肠辘辘的我们,如饿狼扑食,一碗面条三下两下就进了肚,我看见邵莹莹的脸上满是欣慰与喜悦。以前,我们来这里收货,经常吃饭没着落,就去农户家里,先说好价格,然后他们给煮个面条,或是炖一锅白菜。临走,我塞给邵莹莹200元钱,她说啥都不要。
我对邵莹莹进一步的了解不是在这一顿饭后,而是她床头的两本书,一本是《老人与海》,另一本是《活着》。这两本书我看了不止一遍,但还是忍不住拿起来随意地翻了几页。
邵莹莹说,我就是靠这两本书活下来的。我原本是一个小学的老师,因为找了个有钱的老公,就把工作辞了。可是结婚不久,他就出车祸走了,婆家把我赶出家门,我又回到了这里。我哭过,也绝望过,但仍旧盼着自己再找个好人嫁了。可一连又嫁了两次,都没人把我当人看,我命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
不知为何,邵莹莹从没向我讲述邵刚的父亲是谁,或许对她来说,那是难以启齿的,是她不敢触及的疼痛。后来,一个装卸工告诉我,邵刚是邵莹莹和一个山东煤商生的孩子,两个人感情很好,有一段时间邵莹莹都住在他那里,但那煤商在山东老家有老婆孩子。邵莹莹知道以后,就离开了他,决定不再依靠男人生活。
只要能挣到钱,她啥都干,只为给儿子一个光明的前程。邵刚初中毕业后,邵莹莹想让儿子离开这个穷地方,到大城市去读书。犹豫再三,她最后一次求助孩子的亲生父亲。
我和邵莹莹的交往终止于一场大火。我们为其提供货源的食品加工厂因管理不善,引发电路起火,厂房坍塌,多名工人受伤,工厂倒闭,我和邵莹莹也因此没有了联系。
四
时隔多年,我和邵莹莹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实在没有想到。如果没有疫情,可能今生都无缘再见。是疫情毁灭了她的一切。如果用疫情作为筹码让我们的遇见,我情愿不遇见她。
阳康后,她就马不停蹄回了潍坊。她还我给欣欣买东西的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早已在潍坊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着,一套给了儿子,也就是现在欣欣住的那一套。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病毒不知何时已遁形。大街上又恢复了以前的热闹,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商店,工厂都又恢复了正常,阳后的人们又和以前一样正常生活了,春天还是和以前一样明媚,世界并没有因为一些人的离开而失去精彩。
儿子不在了,那些年的奋斗似乎毫无意义,邵莹莹住在宽敞的房子里,又和以前一样感到孤独无助。无数个夜晚,她含泪遥望星空,寄去对儿子无尽的想念,越想心就越疼。
她又读起了《老人与海》《活着》,她说,富贵只有一头牛和他做伴,而我还有欣欣和宝宝,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呢。
欣欣说,邵刚每天都目睹生离死别,他只想尽一个医生的职责去挽救更多的生命。所以,邵刚让我明白,疫情带给我们的不是只有伤害,还有爱与坚强,经过了疫情,我还活着,应该知足。
我走出病房,只见一轮新日升起,清丽的暖风穿透身心,我似乎听到了婆媳二人的笑声,以及孩子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