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包子都是圆的,可唯独老妈蒸的却是长的。那肚皮撑得就像滚瓜溜圆儿的小猪仔!
还是刚缝上开裆裤,光知道过大年能吃好东西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那时候,老妈还年轻,说腊月里送走“灶王爷”,就到大年根儿了。那天,老妈腰扎围裙,在案板上把五花肉,和洗好的白菜帮儿,都切成手指顶大小的四方块儿。然后又搁了点儿葱花,撒了点儿花椒面儿,倒上点儿酱油,再加上几滴嗒豆油一搅和,这包子馅儿就弄好了。接着把面板放到炕边上,就揉起面来。
妈,人家的包子都是剁的馅儿,你咋不剁啊?
一窑烧出几样砖,一母生下几百般。剁的和切的,都叫馅子,可滋味儿不一样。
老妈说着又翻了我一眼,咋那么多话!
最喜欢看她包包子的样子了。我盘着小腿儿,坐在炕上的面板旁边,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睁着不大的小眼儿,不转眸子地瞅着老妈的巧手。她把揪好的面剂子一个一个地揉成小馒头,擀成饼,就开始包起来。
看她左手托着放好馅子的面皮,右手拇指和食指一左一右地从下往上捏着,七上八下就捏出了一长溜的细褶儿,真好看。邻居是东北人,夸老妈捏出来的是两边生着麦粒儿的麦穗子,看得我也想伸上小手试一试。
“圆圆腚,尖尖头,中间麦穗儿鼓溜溜。穿白袄,撑肚皮,锅盖一掀香满鼻。”老妈说,这还是她自己也是小闺女的时候,听姥姥哄她破的包子“闷儿”,哦,就是猜谜语。
真香啊!掀开锅盖的那一刻,就是谜语里说的,香气不光充满了鼻子,还香满了屋子。我刚想抓一个打打馋虫,“啪”地一下,小手背就挨了老妈一巴掌,
“这都是留着大年初二吃的!”眼看着老妈把摆满包子的盖簾儿端到外边冻上了,我馋得眼泪也掉下来了……
初一吃饽饽,就盼着初二吃包子了,我们家这帮馋小子都忍不住了。可我都快吃完了大半个,却只吃到两块儿肉,就咂挲着嘴,
“妈,你就包了这么点儿肉,咋解馋哪!”
“有肉就不错啦!”一旁的老爸怼了我,
“在早过年,哪能吃上这么好的包子!”截了老爸的话,老妈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那个“在早”——
我刚来哈尔滨那年,满洲国警察汉奸可大街转悠,谁家要是吃了大米白面,就是经济犯!咱院儿老刘家的爷们儿胃不好,大街上吐了,让他们发现有大米饭粒儿,当时就抓笆篱子了,说是给押到虎林当了劳工。
咱原来对门的那两口子,人家有自己的买卖,过年还是能偷摸儿弄到白面。腊月二十八就开始发面蒸饽饽,蒸包子,蒸豆包。一锅接一锅地蒸,蒸的大气满穿堂都看不清人影。
我呢,也蒸!豆腐渣再剁点儿葱花儿当包子馅儿,用高粱面儿当包子皮。在屋里包好装了屉,再端出去蒸。两家的锅台紧挨着,人家锅冒大气蒸福气,咱也不能锅凉灶冷没热气,也蒸得热气腾腾,热热闹闹。就为了那句老话,不蒸包子,也得要蒸蒸(争争)气!人活着,就得有这个志气,眼前穷点儿不怕,要是连志气都穷没了,一辈子肯定不会有出息,只能叫人瞧不起。
这番话像是用刀子刻在了我们弟兄那稚嫩的心里。
转眼到了60年代,老妈蒸的还是长长的大包子,可麦穗儿褶儿却捏不起来了。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粮食不够吃,那点儿白面就更金贵得不行。十来岁的我,也跟着哥哥去郊区挖野菜。老妈真是能掂对,又包起了大包子。把我挖回来的车轱辘菜,剁得细细的,捏上点儿盐,再滴上恨不能一滴一滴数的豆油,把包子皮擀得也跟纸差不多,野菜馅儿塞得勉勉强强能捏得上口儿入锅蒸。一开锅,香味儿闻不到多少,模样却挺好看。包子皮都成了玻璃纸,把里面车轱辘菜绿莹莹的菜色都透出来了。咬一口,咋这么难吃,还有一股子药味儿!后来才知道,那真是一种中药材,叫车前草。大包子不好吃了,可我知道那怨不得老妈,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滋润了。老房子一拆迁,弟兄们都住上了大楼,可老妈却还是常常包大包子。
三伏天,西照日的厨房,热的也成了蒸笼,老妈穿着老爸的大背心子,汗涔涔的,连鬓边的头发湿的都贴在了脸上。她还是那么精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大包子的麦穗褶儿,蒸出一大锅香满屋子的大包子,又催老爸挨着家地打电话,招我们回来吃。就着剥好的大蒜,我一下子就连吃了五个,看着连刚过门的东北此地人儿媳妇儿,也连声说好吃,好吃,真的比在娘家,吃那种剁碎了馅子的圆包子还香的时候,老妈就是手推着笸箩,嘴上说着,那就多吃两个!掩饰不住的笑,也顺着那越来越多的皱纹溢了出来。
九十年代,老妈真的老了,手也开始有些抖了起来。她再也捏不成麦穗褶儿,包不成大包子了。知道她和老爸都恋着这一口儿,媳妇儿那天兴冲冲地告诉我,说经纬头道街开了一家“海仔包子铺”,专门卖老妈包的那种一模一样的大包子,我俩都高兴得不得了。星期天一大早就给他们老两口打电话,别叫保姆做饭了,一会儿接他们去海仔包子铺吃大包子!
温馨亲切的店堂,挂着一块介绍大包子春秋历史的宣传板,我这个吃了半辈子老妈大包子的人,才第一回清清楚楚地知道,原来这个大包子真不能小看了,它可是只有胶东半岛那一方水土才孕育出来的美食啊!美食家们,为了把它和同属一类的圆包子区分开,就专门打出了“山东包子”的大号。
“可真是没想到啊,这包了一辈子的包子,还有这么些讲究儿!就是这包子皮也太厚了,酱味儿也浓了一些。不过还不错,挺好吃的。”
老爸接着说,你是不是也想开一家包子铺,也想跟他们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家的正宗,谁包的好吃!老爸太知道老伴儿,干啥都是凤头猪肚豹尾巴,逞了一辈子刚强的脾气。老妈白了他一眼,好好吃你的吧,别老牙老口地噎着!
岁月不饶人,如今我也老了。也跟老妈一样,一辈子都撂不下儿女,即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放心不下。想着也给她们改善一下伙食,我突来灵感,包大包子啊!回味着老妈当年包大包子的情景,我也把白菜和五花肉切成四方块儿,肉可比当年老妈放得多太多了,可就是咋也捏不好老妈包的那个支扑棱棱的褶儿。模样虽然差,姑娘刚咬了一口,眼睛却放了光,好吃,太好吃啦!
我能理解她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来纽约这几年,她带我们去了唐人街不少家餐馆吃包子。可不管是大屉的还是小笼的,都是那种剁得碎碎的,包得圆圆的大包子、小包子,就是没见过长长的,麦穗褶儿的山东大包子。
每次姑娘要带我们出远门儿旅游,她俩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包大包子带着!”其实美国高速路边的休息区,除了给车加油,也同时给人备饭。什么麦当劳,汉堡包,比萨饼等等,啥快餐都有。可她俩还是说,大包子比这些都好吃,还养胃。我呢,头天晚上就发面,第二天起大早,切肉切菜和馅子,揉面醒面擀皮包。那热腾腾,胖鼓鼓,白生生的大包子一出笼,又引来了馋虫,我一如老妈当年,不能吃,是留着路上吃的!
老伴儿馋嘴嘛哈,还是先吃了一个。又一边装着保温饭盒,一边自言自语,麦穗儿捏得赶不上老太太的周正,可味道却是老太太的味儿。一吃大包子,就更想老太太了,唉!打着灯笼都找不到那么好的老人了………
老伴儿的话,让我喉头哽咽了,脑子里一下子升腾起千言万语。忽然觉得,老妈包的山东大包子,包的不光是大块儿的肉和菜,她包进了我们弟兄一辈子做人的志气和骨气;包进了那久远岁月的苦涩与甘甜;包进了融入血液里绵绵的爱意,包进了积淀在心底浓浓的乡愁;更包进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永远也不能释怀,深深的遗憾!大包子何止是解了家乡味道的口福,养了中国人的脾胃,它更传承了老辈儿人的情啊。每逢包大包子我就想,爸,妈,你们要是还能健在人世,也能尝尝儿子亲手给你们包的大包子该有多好!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在只有圣诞,不过大年的异国他乡,我学着老妈当年给爷爷奶奶上供那样,也蒸了插枣饽饽、山东包子,摆上筷子,焚香跪告——爸,妈,儿子包的大包子,你们尝了吗,有没有你包的那个味儿?
子欲孝而亲已不待,满眼的泪再也止不住了……
(2023年5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