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不喜欢喵星人,大半辈子都是。可一码归一码,还是见不得喵星人遭难受虐,不能善终。
五十年代,我家的住屋太小,家里的那只黑白花猫夫人要生孩子了,她真能踅摸,把猫崽儿生到了吊铺上的那床棉花被里。那天,我想上去看看,刚把梯子搭上吊铺边儿,就见老猫叼着她的孩子,顺着梯子先一磴一蹬地下来了。
“妈,老猫要把小猫崽儿咬死了!”我喊道。
“这个死猫,不知道在哪儿找好了窝,又要搬家啦!”老妈在缝纫机上忙活着。
“她咬着小猫的脖子了,会不会把小猫咬死啊?”我才六七岁,哪懂得这就是猫夫人在“抱”孩子呢。
春夜静谧,月光如水。那时候的人们,家家户户除了一个“戏匣子”,基本没啥乐趣,我们家都是天刚黑就早早上炕睡下了。可睡到半夜,却被一个像极了小孩儿哭的声音给惊醒了。我有些怕,就推了推身边的老爸,问老爸是谁家的孩子啊,大半夜叫得这么瘆人。
老爸说,“那不是孩子哭,是猫在叫羔子。”
“啥是叫羔子啊?”
“哪那么多话,睡觉!”老爸也确实累了一天,不想再搭理我。
第二天,这只黑白花儿的大猫一进屋,我就发现不对劲儿了,两只黑耳朵边儿都出过血,有的地方还卷起来,带“血嘎巴”了(注:东北方言,指血干后凝结成的疙瘩)。我心疼地上去就把她抱在怀里,像以往那样摩挲着她的脊背。可万万没想到,她抬爪就是一爪子,我的小嫩手背上一下子就出了三条血道子,疼得我一撒手,大猫吱溜一下跳下去就没了影。
真是好心没好报,太不识抬举了!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我跟喵星人正式结了梁子。
上了学,懂事儿了,可我仍旧不喜欢猫,再漂亮的猫先生,猫夫人,也不想凑跟前套近乎。
寒假的一天,我和三哥还有隔壁的三胖子在炕席上玩儿歘嘎拉哈,光顾盯着抛在空中的布口袋了,不知道啥时候,大猫却上了炕,还一反常态,没好声地惨咧咧地叫唤。也不知道那天我脑子里哪根弦儿搭不对劲儿了,爱心泛滥起来,就像平时抱小六弟那样,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在炕上绕圈儿。
“哎呀!猫尾巴没有了!谁把猫尾巴铰断了?”三胖子一连声地喊起来。
我赶忙低头一看,芦苇编的炕席上,凡是大猫刚刚绕圈儿走过的地方,都滴滴答答地洒上了鲜红的血点子。吓得我手一松,大猫又跳下炕没影了。
可毁了!我们仨都成了嫌疑犯。听着隔壁那边三胖子被他妈打得直叫唤:“不是我干的!”
“我叫你嘴硬!”
“哎呀!哎呀!我疼啊!”
这一边也没逃过去,我和三哥都咬紧牙关不承认。老妈也训斥我们,你们人小鬼大,干了坏事不承认,还反了天啦。一把刚买的高粱杆儿编的新笤帚,让老妈差不多都打散了。可打归打,却还是没能“审”出凶手,没想到,这一桩没画上句号的悬案,到后来一下子拖了好几十年。
戏匣子正播着广播剧“秃尾巴老李”,我们家的喵星人也跟着赶时髦,成了秃尾巴大猫。可叫人心疼的是,转过年来,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家家粮食都是上秤称着下锅,喝苞米面儿粥,恨不能把饭碗舔得比现在用洗涤剂刷得还亮。耗子没吃的,明显少多了,大猫没耗子抓,也就得跟我们一块儿吃野菜、嚼酱渣子了。不过,没多久就再也没见猫夫人回过这个家。
我心里画魂儿,不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吗,看来这猫就是不如狗,就是一个奸臣。别是受不了穷,又攀上了好人家吧。虽然这么想,可还是担心她是不是遇上啥事儿了,是不是叫人给伤着了。老爸见我找来找去,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劝我:“别找了,没准儿早就让人家给炖啦!”
“啊?你不是吓唬我吧!爸,这世界上咋还有吃猫的人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
还没出那个荒年苦月,我们家就搬走了,搬到一个有小日本楼的新大院儿,再也见不到三胖子那一帮发小儿了,可做梦也没想到,竟接近了,见识了那种叫我毛骨悚然,深恶痛绝的偷猫、吃猫的人!从旧家搬过来,也把后来又养的一只大狸猫也带了过来。可没过半年,大狸猫也没影了!
那天上午,我正按老妈的吩咐,在厨房用草根儿刷子刷锅盖,门一开,常来看老妈干服装活儿的小楼邻居进来了,坐下就发布了新消息,
“你没听见吗?宋嫂,昨下黑,我们二楼的走廊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啊!老刁家的爷们儿堵住了一只大猫,把走廊门窗一关,拿着从工厂带回来的铁棍子就是一顿削!那只大猫就成了他们家桌上的硬菜了。你是没上去,满走廊炖得那个香啊!这会儿还余香未消呢!”
老妈忙着手上的活儿就是听着,也没在意。可到了晚上,该是大狸猫回窝的时候,没见着猫影这才着了急。
老爸是一个沾火就着的脾气,我随了他也好不哪去,当时就想上小二楼去找老刁家为猫夫人争气申冤,可老妈说:“证据呢?狸猫给你俩托梦啦?”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不养猫了。改革开放之后,日子越过越好,人们养宠物的心也越来越盛了。看着那些被主人们打扮得花花绿绿的金丝狗、波斯猫们,尽管也常常稀罕地驻足痴望,可脑子里还是忘不了几十年前那两只都不知所终的喵星人。
人老了自然喜欢怀旧。前几年,无意中通过老邻居竟联系上了60年音信全无的三胖子,我高兴极了。也许谁都不会相信,我给他打的这个越洋电话第一句问的是啥?
“三胖子,老了就得说实话,我们家的那个猫尾巴是你给铰的吧?”
“你这个老家伙,冤枉了我60年,还想叫我把这个屎盔子顶一辈子啊?我当时还怀疑是你呢!白白挨了一顿胖揍!”
妥,无头公案,到底是谁呢?喵星案,冤沉海底,永远不能昭雪了!可怜的喵星人,可惜了,那两位漂亮的猫夫人……
(2023年3月再改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