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屋后的那面山坡,自打我记事起,它就是我们的自留坡了。有点像自留地那样,它成了我们“私有”的领地。
当然,说是私有也不全对。首先,我们就没握有它的“生杀”大权。随意栽种、简单的砍伐是可以的,要说对它的调换与买卖,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就因为有这样的“约束”,我们对它的控制,也就仅局限于此了。
小时候,只要是从大人那里领受了放牛割草捡柴的任务,我们都会朝那面山坡上进发。但如果分配的是挑猪草,那就另当别论了,柴山上是没有猪草可挑的。
到了山坡上以后,遇春天万木发芽之际,牛是不能像我们那样在山坡上自由来往的,它认不得哪样可以吃,哪样不能吃。像地上刚刚出土的浅草任怎么吃也吃不饱,必须拿下一些大件的“料”,才能填饱肚子的;像才长出了些嫩枝绿叶的青杠树、黄荆树、马桑树、牛筋树之类的木科植物,就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得到嘴里去的——吃了它们会犯忌,秋天来时,它们都会成长为烧柴,要投进我们那一日三餐煮饭的锅空里去的。我们便只得把牛固定在一片狭小区域内,牛开始还对那周围很感兴趣,啃吃的积极性也蛮高,头也不抬地在地上啃吃。但当觉得没什么吃的时候了,就索性找块平地躺卧下去——这肯定就是我们乐意看到的了,只有把它安顿好了,我们也才好安心做自己的事去。
山坡上很光,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到头。除了那些早已被我们剃得不能再剃的小树小苗儿外,如果不去下狠手的话,是再没什么东西能填满我们的背篼。我和小妹们几乎都把孤注一掷的目光,投放到了挺拔在悬崖边的一棵柏树身上,只有它那里是个例外。
终归它所在的位置,过于陡峭,过于危险,而让我们时时生出的想法,时时都打了退堂鼓。
那棵柏树,在我们那面用绝壁分隔成了两半的山坡上,它简直就是个鹤立鸡群的存在。坡上的那些大小树丛,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修了枝,只有它身上的柏枝,从头到脚都还健在,像从未有人动过它——事实也的确如此。它臃肿得过于招人显眼了。
有时,忍不住想去试试,当走到那处悬崖的边上,离它大约还有好几米远的位置,双腿颤抖得跟筛糠一样,不得不止住脚步,毕竟小命要紧呢。
二
也许,那棵老资格的柏树,早就该归入古柏之列了。我们那时尽管年龄尚小,不知道什么叫古柏,也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它。但站在它“万丈”悬崖的下面,就有种蔽日挡雨的安全感。
它的下面——那道天然绝壁割裂开来的山坡的下面,就是观音岩的具体位置所在了——那是我们儿时常常光顾的一处乐园。上面的那一半山坡,紧靠无人居住的油坊岩,下面的另一半山坡,直达我们房后的一片竹林。其间的绝壁,不但起到了支撑上面那一半山坡的作用,又很好地把下面这一半山坡,毫无二致地紧紧粘连在了一起。
观音岩再往下,便是层层叠叠的梯田。
绝壁之上,靠人工凿石雕刻的观音大老爷,我们须仰视才能望得见。在那一排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雕像的上面,又有一个宽约不到二尺、高却有三四尺的长方形石洞,悬在光秃秃、更显眼的石壁上。古柏紧靠洞壁而生长。洞口离上面长有柴草的山坡,大约还有好几米的高度。
观音岩上方的那个大石洞,作为旁边一排石洞的领头羊,它的优势更加明显——位置更高,也更气势恢宏。
每当我们一走近观音岩,总会在那棵古柏下长时间停留——只因那下面有个遮风挡雨的山岩。那里的一块带平面的石凳,被多次来到的我们,已经把它粗糙的表面磨光磨平了。我们带去的新扑克,最后都发了毛、又掉了角、少了张数,都源于在那上面的磨损。
山岩位置虽好,最大的好处就是便于对我们的隐蔽,不会轻易让大人们抓住把柄。但每次去那里的石凳上落座时,总要扯些旁边的青草或树枝打扫一下那上面的鸟屎,有时也干脆弄些桐麻叶铺在上面。一是避免看到那些恶心物,二是防着那恶心物弄脏了我们带去的扑克牌。
鸟屎就是从崖壁间那棵古柏树上落下来的。
但我们都只能对它骂骂咧咧地发几句牢骚,却丝毫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每次上到坡顶,在望古柏的眼睛里,就多了些不服气的意味,谁叫它长的位置过于张扬呢?望也只是望望,那树上面的老柏枝,岂是这山坡上的嫩枝繁叶可与之比拟的呢?至少它粗壮的干、带了柏油的叶,是可以在锅空里即刻就能引燃,并且还能抵挡住一阵子的。可我们就是把它弄不下来。
忽一日,在我们又去那下面玩牌时,就有了还没长毛的鸟儿,掉下来摔死在了牌桌周围,我们似乎有了一些平衡。屙屎的鸟终于得到惩罚了呢!
大家因此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那棵古老的柏树所在位置的风太大了,连小鸟都给吹下来了;也有人说懒惰的斑鸠终于得到报应了,谁叫它们的窝只用七根柴搭建,安有不出事的道理呢?
自从掉下来那次小鸟以后,就再没出过小鸟往下掉的事故了。于是,大家又有了话说。有人说,斑鸠得到了教训,再也不敢胆大妄为了;也有的说,现在那树上的鸟窝,已经换成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窝了。麻雀比斑鸠更善于总结,它们的窝麻软、牢靠……已经有人在天黑的时候,于观音岩下,听到了那古柏树上有群鸟的窃窃私语声。
三
父亲说,那棵古柏树比他的年龄要大出很多。理由是,爷爷奶奶靠多年的奋斗和省吃俭用,才从别人那儿买过来了这面山坡。接手的时候,除了那棵“大”柏树外,山坡上光秃得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而那棵“大”柏树,也只有小碗口那么粗,它要不是占据了悬崖边上那处无人能及的有利地形,肯定也没了踪迹。
令人奇怪的是,它的周围几乎全是绝壁,连泥土都没有,只有一个裂开的石缝,而它的根须,就靠那仅有的一点机会来供养其成长,简直就是个奇迹。更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它的种子是从哪儿弄来的,水份又是从哪儿吸收的?在这一览无余的绝壁上,凛冽的风,一年四季都在从四面八方刮来,它居然能长久地屹立不倒,这仅仅是顽强的生命力使然吗?
父亲的小时候,也与我们的小时候一样,多次动过心思,要将那树上保留完好的老柏枝砍下来,有次甚至他都小心翼翼地滑到了树的根部,双手也已抱住了树身,要不是奶奶在旁边一个劲地催促他下来,他真有可能就完成了心愿。不过,在他抱住古柏的那一霎时,树受了风的胁迫,像连根拔起似的要彻底倒过去了,他被吓得根根汗毛直立。尽管风在耳边呼呼劲吹,他的头依然昏沉。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都还沉浸在方才那摇摇晃晃的状态中。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听出了他对树的命运的赞许。这树像人一样,尽管命途多舛,但还是挺过来了,他说。一次是有个蠢贼,不知怎么下去的,居然在它的腰间——在离地面大约一尺多高的位置上,就想锯掉它了。可能只想要它的上部分吧,但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没有成功。第二天早上我上山的时候,看到了它下面粗壮的杆上,有被锯过的痕迹。准备在锯断后,把它拉倒的绳子,也遗留下来了。它居然没有死,还把那锯过的伤口长拢了。第二次是它被相中了——可以用作犁辕。相中它的人是生产队长,有段时间,队里连续扯烂了几把犁辕,农业生产是个大问题,队长发动大家在山坡上寻找弯头的柏树。凡在那里找到,都无偿提供给队里,这个长在石头上的老柏树,一眼就被队长发现了。他亲自操刀,只砍断它伸向山坡上的一个根系,但悬崖上石头缝里的主根怎么也动不了,最后只好遗憾地放弃了,它也因此又一次存活了下来。
四
无法撼动的古柏,每年仍在以它艰难生长的方式长下去。在我十九岁离开家乡、走进军营的时候,它粗壮的干,其直径已有一尺左右了,高度也有三四层楼房那么高。每天都有那上面干了的柏果,再往下面观音岩的山岩下掉落。曾经,小妹们捡它回去拉风箱烧。
父亲来信告诉,有外面的商人盯上了它,愿意出高价购买,得知这一消息后,我还为它高兴了一阵子,觉得它历经了那么长时间岁月的沉淀与洗礼,也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了。一次,偶然听朋友说,崖柏的作用很大。年代久远的崖柏,其价值不可估量。心中便有了一阵翻江倒海的窃喜。看来,仅靠它就能治愈我们家固有的穷病了。
经上网一查,果然如此。它的香气,在药用、环保、实用性等方面,都有神奇的作用。有的商人就是因为掌握了它的妙用,四处遍访崖柏,开发出了很多产品,尤以工艺品更甚,卖价都不菲。
那几天,部队搞演习,白天夜晚都很忙,没时间将我忙里偷闲掌握到的情况,告诉远隔千里之外的父母。上次父亲只在电话中提到这事,外来欲购的人很多,都还没定价格。他们也想货比三家熬个高价,也并不急于出手。
等演习一完回到驻地,我就急忙与家里取得了联系。父亲在电话的那头,感觉兴趣并不高,这让我颇感意外。仔细一追问,他才真实地告诉我,这事先放下,人家可能不要了。再问,便没有了下文。
好在我很快选在了春节回家探亲,让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的时间,没有等得太久。
冬天飘雪的夜晚,一家人围炉而坐。我主动提及了此事。没想到,父亲竟然竹筒倒豆子般说开了。
这件事,是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你去世的李爷爷家成分不好,他的祖辈曾剥削过生产队不少的人,其中受苦受难最多的是你二爸,人家后来当了队长。
怎么办?上辈人造的孽,上辈人后来死了,只有下辈人来还了。其实,下辈人也是无辜的。谁叫他是地主成分呢?又赶上了该挨批斗的年代。
你二爸就仗着自己是队长,在全队人面前,尤其在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面前,可以耀武扬威一回。他无时无刻不盯着你李爷爷,每天想着法子怎样才能把他彻底整倒。有一天,最恶毒的整人办法,终于被他冥思苦想出来了——叫他把“打倒吃人不吐骨头的李天禄”的标语,去悬挂在那棵古柏树上,并且还要让那白纸黑字的标语,醒目地从绝壁上垂下来。
你二爸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李爷爷自己把自己打倒呢!
你李爷爷使出了天大的本事,他居然脱去鞋子,用赤脚的力量到达了悬崖边,把那幅标语准确无误地系在了古柏上,标语也紧贴着石壁垂了下去。
如果这第一次所为,靠的是侥幸取胜,靠的是老天爷保佑来的好运气,可一个人总不能时时都有好运气吧?没想到,你二爸真是个狠人,他居然又要你李爷爷去把那幅标语收回来,并且明示不准扯烂。
毫无办法的你李爷爷,又只得第二次走向了悬崖峭壁……这一次,老天爷没再保护他,他坠崖当场就摔死了。
外地来了很多人,看到了悬崖上长着的那棵年代有些久远的柏树,一开始也特别高兴,信誓旦旦地说,不管出多高的价格都要买走它。可一听到你李爷爷的魂魄附在了那树上后,立马就变了脸。说买去也不吉利,都唯恐避之不及地遛了。
看来,这棵树作为烧柴都困难了,不如让它还是长在那儿吧,免得危险……
父亲扬了一下手,从刚才的旧事中退了出来说,还是烤火现实,其他不说了。
我却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着崖柏那老态龙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