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二,我和老伴儿在济南。这一天,天气晴和。吃过早饭,坐上公交,直奔千佛山南门,要登山。
走进南门,缘西线散步道,缓缓行走。
山南散步道旁,石板上,石罅中,金黄色的迎春花朵,稀稀疏疏开放,绚烂早春颜色,温暖游客心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蓬勃着新生。不光是迎春花骨朵,路旁一些树枝上,也努着新蕾。坡地上,杂树丛中,茵茵草色,隐约可见。
迈过最高处,山北迎春花,尽是花骨朵,树枝上,新蕾稀少,新鲜草色,几乎没有。
山南山北,一阳一阴,景色有异。山南,虽然还没有阳春季节和夏秋两季的漫山染绿,姹紫嫣红,却已经在“吹面不寒杨柳风”里懵懂苏醒。山北,还朦胧在冬寒的尾巴里。
其实,这个时候,漫步千佛山,并不在意景色如何。更在意的,是二月二的特殊意义。
二月初二,自古以来,就被称为龙抬头日。龙抬头,阳气随之生发,雨水随之增多,万物生机随之蓬勃盎然。龙抬头日,也是个吉祥日子,这一天,人们可以祈求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纳祥转运。
龙抬头日,还是春耕肇始。据说,伏羲氏时期。每年二月二,“皇娘送饭,御驾亲耕”,自耕一亩三分地。后来黄、尧、舜、禹,直到周武王,不但自己纷纷效仿,还立为国策。
千佛山,本称历山,因为古史记载舜在历山耕田,又曾名舜山和舜耕山。隋朝开皇年间(581年—600年),因佛教盛行,随山势雕刻了数千佛像,才被称千佛山。舜在历山耕田,大概率,应该跟龙抬头日“御驾亲耕”的传统有关。
源此种种,历代济南人都有龙抬头日登千佛山的习惯。这一天,我和老伴儿登上千佛山,原因也在此。
千佛山势,北低南高。
由北门进,沿着中间的登山道攀登,到山顶,距离最近。一路上,拜卧佛,进千佛洞,瞻仰观音院,登临齐烟九点,膜拜兴国禅寺,最后,登上山顶,远眺周围山色,俯瞰济南全貌。一路上坡,拾阶而上,身强体壮,腿脚好,不在话下。
想省体力和脚力的,就得避开主登山道的台阶和坡度,沿着两侧的散步道走,散步道,弯弯曲曲,增加了长度,却没有台阶,减缓了坡度。
年老体衰,腿脚不好的,就要从南门进。从南门进,如果再不登临山顶的话,上坡就很少,而且,与东线相比,西线散步道更平缓一些。我,已经古稀;老伴儿,还有十几天,也要迈入古稀。俩人各自与病同行,腿脚已经不利索,自然选择了西线。
沿着西线,缓缓而行之人,绝大多数是和我们年龄相仿之人。
下公交车的时候,和我们一起下来直接走进南门的,就有十几个人。其中一位老汉,年龄更大,大约在八十岁左右,眉毛都白了,拄着拐杖,一步一点,却依然腰板挺直,一步一步,沉着踏实,缓缓前行。一路上,拄着拐杖走的,还见过好几位。
看见他们,我就想起我自己。得肌无力期间,有好几个月,都得拄着拐杖走路。拄着拐杖走路,也比一直躺在床上强,虽然是迫不得已,却也是以此与疾病抗争,表达生命意志的不屈服。我是在平地上拄着拐杖走路,他们,拖着衰残躯体,却要在山下起伏的山坡道上行进。他们,比我更倔强,更有强大毅力,更值得我尊重。
有一女一男。女的,烫发头,头发乌黑——应该是染发的结果,上穿绿底白道运动服,身背挎肩包,脚踏运动鞋,手里拿着小型收录机,收录机里,播放着轻盈明快的音乐。踏着音乐节奏,她从后面赶过来,与我们擦肩而过,又脚步轻盈地快步前行。她宛如一只山鹿,跳跃在盘山道中。一位瘦高个男人,满头白发,一只脚有些踮,在她的身后,紧赶慢赶。他们应该是两口子,看年龄,和我们相仿。走路,却比我们快得多。他们身上绽放的活力,比我们旺盛得多。
有一位老汉,大约八十岁左右,由女儿陪着。女儿,依偎在老汉身旁,笑眯眯,举着手机,擎到老汉面前。老汉,对着手机屏幕,一边走,一边笑着侃侃而谈。父女二人,大概正跟亲人视频,将他们沿山道漫步的情景,来一场现场直播。父女亲情,自然随意,亲和温馨,散发着人性光芒,令我怦然心动。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和二哥一起,背着三岁多的大女儿,第一次登千佛山。
那时候,我们俩,轮流背着我大女儿,沿着主登山道,拾阶而上。走到半道,仰头望,山顶就在眼前,眼前,草木丛中,有行人踩踏过的痕迹,沿山坡往上延伸。石阶山道,蜿蜒曲折,不知还要走多少弯。我突发奇想,对二哥说,“要不,咱别走石阶啦,从这里直接爬上去吧。”
二哥,欣然应允。
我们俩,离开石阶道,弯腰弓背,手脚并用,奋力爬行。太陡的地方,攀住树枝,借力往上登攀。很快,我们俩爬到了山顶。立足山顶,毫无疲累之感,极目远望,振臂呐喊,浑身活力,烈焰腾腾。
那时年轻,攀登千佛山,犹如攀登人生高峰。
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王安石登褒禅山,走过众人皆行的“夷以近”之路,又选择很少有人走的“险以远”之道,是为了寻找“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而我们当年,离开相对来说坡度较小的石阶路,沿着大坡度的山坡攀援而上,是想节省时间。这是我们和前贤的差异。
但是,有两点,却是相同的,都“有志与力”。
有力,因为年轻。王安石登褒禅山时,三十四岁,我第一次登千佛山,与他当年年龄相差无几。三十郎当岁,精力充沛,腿脚有劲,背着孩子爬山,也不感觉累。
有志,也是因为年轻,一腔热血,争强好胜,不惧险途,奋力前行,拼的就是一个“志”。
登褒禅山时,王安石虽然还官职低微,却有忧国忧民大志,忧患于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总想着国家要走富国强兵之路,所以,文章中所言志向,虽未明说,已有很强的暗示。“志、力、物”三者,“志”最重要,即使前行之路“奇伟、诡怪”,“幽暗昏惑”,只要一志不改,勇于探索,能不能直达“险远”,都可以“无悔”。
二十八岁,走上教师岗位的我,虽然没有王安石出将入相的远大志向,却也为自己定下了十年一个台阶的目标。第一个十年,就是努力做一个在单位响当当的好老师。三十多岁的我,正在为做一个好老师兢兢业业,矻矻以求。教书育人中的坎坎坷坷,皆视为必经之磨练。所以,第一次爬千佛山,自然要避开石阶路,沿山坡攀援而上,而且,确实很快到达了山顶。
如今,离开工作岗位,赋闲多年,奋发有为之志,早就沧桑成颜色发黄纸张发脆的一本旧书。耸立山巅,傲视群峰,抟扶摇九万里,俯视江河——当年攀高飞远的志向,早就变做蜩鸠斥鷃,匍匐草丛中。
前些年,不服老之志,却还偶尔冒出头来,驱使我时有浪漫之举。
2020年深秋,我和老伴儿拜谒千佛山。当时,也是沿西线漫步,走着走着,看见一块印有“登山道”的标牌,又看到“距离山顶500m”的文字提示,书生豪气油然而生,遂离开平缓之道,转而踏上石阶路。一步步,努力攀登;一阶阶,不断抬升。最终,将自己托举到千佛山顶。登上山顶,“山色无非清净身”,身心清净,自然“人生得意须尽欢”,尽欢一付啸傲中。
最近三年多,病残之虫,噬咬全身,犹如蚕啮树叶,焉敢再求险逐难?能在山间平缓之道上款款漫步,已觉志得意满。
2014年至2019年,常驻济南,其间,登过多少次千佛山,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每次登临千佛山,都觉得是在拜佛,是在朝圣,是在澄滤自我心灵。生活中的小烦恼,心里的薄雾淡烟,渐渐消散,天朗气清。
这次漫步千佛山,恍然觉得,犹如当年大舜帝在历山耕田,就是一场仪式。大舜帝以耕田仪式,礼拜天地,祈求上苍,驱邪攘灾,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我和老伴儿,还有许许多多年龄相近的白发人,也是在以漫步千佛山的形式,礼拜天地,礼拜千佛,祈求国家安定,万民平安,赐福我们行动自如,安和吉祥。
阳光温煦,山道恬静,时有鸟鸣,啁啾作响。我和老伴,漫步其间,越走,越神清气爽;越走,越步履轻捷。时不时发作的疼痛,也怯怯远遁。
走过慈云坊,下到北山门里,抬头遥望满脸微笑和蔼慈祥的卧佛,凝视修为各异的十八罗汉雕像,更觉满山禅意氤氲,瑞气笼罩。禅意瑞气里,我和老伴儿,又仿佛经过一次身心洗礼。走出北山门,自我感觉,年轻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