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在说他这一生的命运时,以“随身只带八角米,行走天下不满升”来总结。他说他十八九岁丧父,二十六七岁丧妻,好像那两句话说的不是他似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站在旁边的我又听到了“升”这样的字眼,就有些激动了——我是见过它的啊!只不过村里的人都叫它“升子”的,它们应该是同等款式的吧!由于是小时候才见到过的,又对它并不在意,长大后去了外地,也再没人提及……经细细思量,就把它给想起来了,原来它就藏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个正台形、上口大、下口小、四个侧面,就是四个标准梯形的木头合卯而成的制品,我们家里也有这么一个。小时候我见它的时候不多,但毕竟是真真实实见过了的啊。有次,站在它的旁边,记得我是这样问奶奶的,父亲干吗要说那两句话来呢?父亲在向我讲述他身世的时候,就说过关于八角米之类的话的,我记得相当清楚了。
奶奶便将满满一升的麦子倒出去了一些,指着剩在里面的大约八成米说,这就是“八角米”了。倘若你要带着它走,是不是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满升呢?
哦,原来如此,这是个多么形象的比喻啊,顿时,我心里对这事就有了很清晰的印象。
我爱把升子倒过来,顶在头上玩。屁股下坐着的是刚收回来脱去壳的麦粒或是晒干了的苞谷米,口里“嘟啦啦、嘟啦啦……”地叫得欢。就像村里的新娘子用红盖头盖住脸的样子,旁边看热闹的奶奶一个劲儿地乐呵着。当我的“嘟啦啦、嘟啦啦”声音停下来时,刚屙出的尿,就在麦粒和苞谷米之间横流了。那热屎的臭味儿,还在它们的头顶上散发出臭气时,奶奶就迅速把我抱走。她那忙不迭打扫的样子,着实令我高兴得不亦乐乎。
到了新粮食从地里收回、晒干、装仓的时间过不久后,应该还不到深冬天寒地冻的时间,村里有些人家的粮食就见了底——没有余粮的户、娃娃多的家里,不会安排生活的有些人家,就开始在村里到处借粮了。米、苞谷、麦子,是他们常借常还的东西,有些户甚至连食盐、煤油、火柴之类的小东西也要借,借了长时间没还,最后借者都忘了。被借者倒是记着的啦,就是不忍心开口要,最后还不是碍于情面,不了了之了。
但像用升子借出的这种“大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的。但又一时还不起,又怎么办呢?先是久拖不还,后是靠借东家还西家、借西家还东家的办法,拆东墙补西墙地过日子。
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升子,却谁家都没有秤。那时,村里在借与还之间,通用的就是升子,靠升子来印粮食。
二
我们家那个老古董的升子,早已失去了作为柏木上了漆后应该呈现出来的那种颜色。它的陈旧与古老,让同是木匠的外爷看了微微发笑说,幺女子,你们家这个升子有些年代了吧?“幺女子”是他最小的女儿,他平时一直这样称呼我的养母。
爹,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养母用有些惊讶的口吻问。这个升子的历史,她这个晚来的媳妇,当然是不知道的了。她只在该使用它时,理所当然地去使用它,也从没想过要去弄清它的过往。
吸着长烟管的外爷,不慌不忙地将烟嘴上已经燃完的土烟的烟灰,在鞋帮子上一磕,又把升子拿拢来,里外端详好一阵,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升子四个角的木构件上,所采用的是一种凹凸结合的连接方式,榫卯使用相当得当,两块木结构之间严密扣合,真正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现在的木匠已经远远赶不上那时候的木工师傅了。像这种榫卯结构做出来的东西工艺精妙,特别耐用,浑身上下见不到一颗钉子。
外爷带着“挑衅”口吻的话,说得我都有些动心了,原来这个普通的升子,竟让外爷看出了这么多“名堂”来,我便好奇地问外爷,外爷,连你也做不出来吗?以前,常听父母夸爷爷做了一辈子的木工活,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而且在我们那远山近岭的“周围”,做的木器都是数一数二的。
做咋不能做哟,就是做不了这个样子。做这个升子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随即,他又拿出木尺,在升子的四个长度与高度上认真的比量,又进一步说道,你别说这个人良心还好呢,用这个升子印粮,可以说才不亏欠人家……
爷爷,这个您也看出来了?我惊异于此的是,他老眼昏花背后的独特眼光。
它上口的四边、下口的四边,以及上下口各处的高度,都没有任何走展,说明他不想用印粮的升子去欺骗人家。
不过,这也要看使用它的人良心正不正了。说这话的人是养母,她刚才去做其他事了,这会儿正好路过于此,又听到了我们爷孙俩的对话,才心血来潮地作了补充。
我说,哪个使用它,还不都一样?
那不一样。印粮的时候,有借平还尖,也有借尖还平,还有的人因为爱偷奸耍滑,借的时候和还的时候都不用一个升子印。像升子不合标准的,我们生产队就有很多……
我回头看外爷的表情,他带着肯定的点头说,反正那个年代不兴用秤,只用升子印,各家做的升子都不一样,有软有硬。
三
外爷与母亲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升子“有软有硬”,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当然,我又不是当事者,更没经历过,又该到哪儿去“发现”这些呢?有次,我逮住了机会,便想从父亲那儿把这事了解个透彻,以便在其他小朋友那儿,也好先人一步,有个吹起牛来与众不同的谈资。
所幸父亲全都满足了我的愿望。
父亲说,升、斗、石,三者的关系都是十进位的。一石等十斗,一斗等十升,一升就是现在的十斤。以前大地主、大恶霸家里田庄多,每年收的粮不计其数,就用“石”来衡量当年的收成。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还在粮食上挖空心思去放高利贷。有些恶霸穷凶极恶到什么程度,明明借出去的是用小斗小升来印的,收回来时,却用大斗大升来印,他们家的升斗石各种规格的都有。像有些人家出现的卖儿卖女、无家可归,就是这种情况造成的。
还有些人,当然不一定全是地主了。他们以放高利货为生,有些还是熟人,今年寒冬腊月把粮食借给你,等明年秋天收成后,就上门来逼债了。根本不是用以前借你时的东西来印,而是拿的比那要大得多的东西来收。本来,有些人家在粮食青黄不接时,迫于无奈才去借粮下锅,有些年收成又不好,就硬逼着人家把粮食还了。这些人,一年起早贪黑地忙出头,最后只剩农作物的草了,就哇哇哇地哭啊……
我父亲的父亲那一代人,就去向地主刘显烈家借过三升麦子,这三升麦子还的也是高利贷。我大伯在去当红军时,他妈想到儿子平时爱吃面条,想给他做顿面条吃,就去向邻居家借了一升麦子回来磨面。那时家徒四壁什么也拿不出来,不借不行啊。第二年秋天麦收时节,去向那户邻居还粮的时候,人家硬要还三升麦子,说了一斗芝麻的话,也不管用。没办法,又才拆了东墙补西墙地,去刘显烈那儿借三升麦子来还账。
等你爷爷背上麦子去还他们的时候,他们拿出的哪是什么升子哟,简直与斗差不多,而且还要求还五升。
你爷爷怄不过,与他们评理说,借三升还五升,我们认了,也是借粮时说好了的。但你用斗当升来印麦子,就说不过去了……
那拿出你家的升子来印啊?反正,我们家用的就是这个升子……如果你拿不出,就只有用我们家的升子来印了。人家气势汹汹的,仗着人多还想动手。
万般无奈之下,你爷爷哪儿拿得出自己的升子来呢?就只有用人家的升子来印麦子还人家了。多还了多少麦子给黑心的地主啊!
四
等父亲的故事延伸到爷爷这儿的时候,他话锋一转说,你爷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赌气去学了这门木工手艺的。
好木匠相当奇缺,这在我们那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黄”先生多,把木器做到能像商店里卖的那样好的人,却又少之又少。有人还没学会手艺,就觉得老师已经不如自己的手艺好了,而早早“谢”了师;有的则觉得当个木匠没什么前途,中途改了“道”。弄得人们一说起当地的木匠谁好谁孬时,个个都垂丧地摇头。卖木器的店铺本来就不多,进去一看,全是外地货,价格高得吓人。像卖升子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有人了解后说,全是从黑道上流出来的货。至于从哪儿来的,无人知晓。这升子啊,家家户户尽管都需要,除了发财人家在用外,其他人想置办一个,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找不到门道去买不说,买不起也是主要原因。没自己的升子,就只有任人家宰割了。
教爷爷木工手艺的那个木匠,从表面上看,像没有多少本事的人,穿得邋遢不说,长的还奇丑无比……有些到他那里去学艺的年轻人,一看师傅是这副模样,觉得太丢自己面子了,再加上发现他也教不出什么深奥的东西来,都莫名其妙地前赴后继走人了。爷爷虽是他教的最后一个徒弟,但他一开始,好像也没拿出什么看家本事来教这个关门弟子的。
爷爷同样穿得破烂,却帮他们家挑水破柴挖地,样样都舍得出力气,尤其当那师傅看到爷爷因他们家无多余的床铺可睡,夜夜就睡在了草堆上……这些可能就是从心里感动了他,并乐意收留他的原因吧。
其实爷爷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一是出于无处可去,来这儿也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二是看上这个不起眼的师傅的憨厚与老实,做事细心认真。从这种人这儿来学知识,至少他的人品是放心的。
几年下来,爷爷做的木器活,可以说完全得到了老师的真传。像他做的升子,尺寸拿捏得相当精准,量出的粮食更是不差分毫。它低廉的价格,是商店的那些外来货不敢比拟的。很多穷苦人家大老远跑来,哪怕排着长长的队伍,也要把心满意足的升子买回家。
爷爷做升子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也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当地几户地主恶霸找上门来,要求按照他们的样品做。他一看那些带来的样品,与他做的相比,容量大出了很多,这不是在明目张胆的剥削吗?他想起师傅说过的“良心不能让狗给吃了”的话,就坚定地拒绝了。虽说师傅已死,也不能让他在天上流泪啊!
这下好了,那几个家伙哪咽得下这口气?他们一拥而上,不但打倒了爷爷,还全部砸烂了他已经做好了的升子,连那些工具也毁于一旦了。
说到这儿的父亲,带着明显嘶哑的腔调,继续往下说,没过几天爹就因吐血而卧床不起了,现在家里的这个升子,就是你爷爷利用回光返照时,做出来的这最后一个,没几天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升不离斗,秤不离砣。爹的一生离不开升子,最后他也死在了升子上,父亲惋惜地长叹一声。
五
我们家里的那个升子,我深深记得,在它实在撑不下去时,父亲曾经把调好的桐油拌石灰往那裂开的缝子上糊过,它的四个角上也不止一次地糊过了桐油石灰浆。每当看着它快要不行时,那糊上去的东西,总能牢牢地把松动的木板“拧”紧。
我也有样学样地把那糊状的东西,往父亲抹过的地方再次抹去时,被他制止了。可以了,再多它就不精确了,他告诉我。
那时,我并不知道,倘若再多抹那么一点点,何以就“不精确了”呢?后来,我才从乡亲们来我们家借升子去印粮的习惯中,得到了一点醒悟,原来在人们的心中,它是公正的,值得信赖的。
在我幼稚的心灵中,以前却并不是这样的。奶奶牵着我的小手,背个竹编的夹背,先去到一户就近的邻居家借谷子,那户邻居揭开空空如也的木柜子说,你看,我们家也要借粮了。奶奶在别人的诱导下,看完那空着的木柜子后,才忽然明白地说,没得就没得嘛,我们又不是不相信,干啥要亮空柜子给我们看呢?
我们又去到了更远的一户邻居家,倒是把谷子借到了手。我静静地看到她在升子略微平齐的边角上,又象征性的加上了那么三五颗谷子,让升子里的谷子看上去很平的那种样子时,才小心翼翼地倒进我们的夹背里。路上奶奶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咋这样下贱,非要去借人家的粮食哟!
奶奶,你说啥呢?看奶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又在口里嘟哝着说着小声的话,我便忍不住问她。
没什么。我是说,借的这谷子肯定装不满我们家的升子呢!奶奶回答我。
你怎么知道呢?奶奶!
不信,我们等会儿回去印一下,你就知道了。
回家后,奶奶真的把那借来的两升谷子用我们家的升子印,结果是只有一升半。
但第二年秋天,等还那家邻居谷子时,我同样也跟在了奶奶身边。去之前,奶奶在家里用我们家的升子印了两个尖升,去的时候还把我们家的升子也背在了夹背里。
到了时,邻居家的奶奶拿出了她们家的升子,尖尖的印了两升后发现还有多余,就不解的问我奶奶说,老姐你背多了呢……
我奶奶不慌不忙地先是将邻居家的升子装平,就像那天借我们谷子时的样子,用力摇了几下,那谷子就舍下去了不少。我奶奶又继续往那升子里装谷子,待它尖出升子的口面时,然后倒在我们带去的升子里,正好平了升子的口面。
最后,奶奶把我们背去的谷子,像在家时印过的样子,用两个尖升还了邻居家奶奶。乐得她高兴地立刻就取出一颗水果糖来因此奖赏我。
老姐,不好意思嘛,你还了这么多。邻居家的那个奶奶开始有些推让,后来也欣然接受了。
没啥,都是邻居。好借好还,再借也不难嘛!
我在旁边玩的时候,又听到了两个奶奶的对话。她们提到了元坝升子和歧坪升子。只听我奶奶说,我们家用的是歧坪升子。邻居家奶奶回答说,难怪不得。用你们家的升子,印出来的谷子会多出来那么多。看来真的是元坝升子软、歧坪升子硬呢!但我们生产队大部分人都在用元坝升子……
就是啊,可能在我们生产队,用歧坪升子的也仅此我们一户了。但歧坪升子是最标准的,它只要装满了来秤,就是十斤的量了。
回来的路上,我把听来的那些话,怨恨似地说给奶奶听,人家都用元坝升子借谷子给我们,我们干吗要用歧坪升子去还他们呢?还有,人家都在用元坝升子,就我们一家人用歧坪升子,不觉得吃亏吗,干吗不换掉它呢……
在这一系列的问题中,奶奶只挑了一个来回答我,也许她是回答了我全部的问题吧,只是我那时太小,没分清罢了。
她说,你爷爷就是个实在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要让别人吃亏。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干吗要与他背道而驰呢?你爷爷生前说过,胡子上的饭吃不饱啊!
所幸时间不长,我们生产队的“度量衡”,还是在大伙的努力下,自觉自愿地给统一起来了。
统一后使用的升子,就是歧坪升子。凡是哪家要借粮或是还粮了,他们都要来我们家借升子用。
升子熬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它终于累得散了架。即便再用桐油拌石灰法,也支撑不起它透支的生命了。当它印完最后一升苞谷正欲端起来时,它的上下口就彻底分离了。
父亲用铁丝箍了它,为的是让它不丢最后的尊严。有天夜里,父亲就接到了爷爷送来的梦,爷爷问父亲,那个升子将怎么处置?
父亲好像什么也没说。就像以前那样,一切都愿听他的安排。
第二天,父亲就将满满一升子的泥土,置于爷爷的坟前。那光秃秃的泥土里,居然长出了青枝绿叶,覆盖住了青石垒砌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