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天山,驴友野客肯定忘不了那被称为瑶池王母娘娘梳妆镜的大天池,还有传说是她老人家洗脚盆的小天池。
天池,自然是镶嵌在天山银冠上璀璨夺目的明珠,而与之娟秀旖旎的妩媚形成鲜明对比,那依偎在天山襟怀的高山草原,又更为这道逶迤绵延,横亘在北疆与南疆之间的接天屏障,增添了几分大气粗犷与豪放。
正是秋光烂漫,暑风日消,新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时年还是刚入不惑的笔者,有幸与两位其他省的兄长结伴,做了一回天山访客,去了那广袤无垠的天山牧场。
东道主安排了两位同仁引领,一位是维吾尔族小伙儿迪力夏提,另一位是汉族小伙儿司机大张。原本的日程是要越过天山去南疆喀什,但航班不作美,只好临时变更行程,去了乌苏。
没去过新疆区,不知道祖国幅员之辽阔,没跑过新疆路,不知道车行路途之风险。视野太辽阔了!特别是进入戈壁滩,极目四望远眺,真是“天苍苍,野茫茫”,可就是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满是灰蒙蒙祖孙三辈儿的乱石头,看不到一点儿绿色。
偶尔停车,蹲在路边细看,才间或发现,有一种没有叶,全是茎,显出淡微微绿色的植物。我刚要薅,“别动。”旁边的迪力夏提开口了,“不是不能动,而是你根本就拔不动。”听着一口汉话,说的真不赖,可一看他的面相,高鼻蓝眼,黑黢黢的连毛胡茬儿,再加上那拐着维吾尔语腔调的口音,就还是提醒着自己需要认真听了。
迪力夏提说:我们都叫它骆驼刺。别看它长得这么矮小,地下的根却很长很长。天不下雨,就得把根拼命往深里扎,吸地下水活命。
这里修的路,也太直了。听大张说,这种没有任何参照物的笔直公路,望山跑死马,最容易让司机产生疲劳感发困。别看一天也看不见几辆车,可车祸却不稀罕,《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不就是在这儿香消玉殒的吗。好在我们要去的乌苏,与乌鲁木齐同属北疆,挨得很近,没用几个小时,就到了那个哈萨克族,和蒙古族牧民聚居地了。
新疆的少数民族,大多信奉伊斯兰教,入乡要随俗,几乎是不言而喻的铁律。大张总跑民族区,他告诉我们,一会儿吃饭前,东道主一定会热情地给客人接水洗手。但要必须记住,洗完手的时候,千万不能像我们通常那样下意识地随手甩,东道主会非常反感,这会被认为是一个很不尊重对方的动作,一旁的迪力夏提也跟着点了头。
“哦,还有,这边给客人接风洗尘,比内地汉族人更看重,特别是接待难得一见的远方来客,热情就会成为盛情,一会儿吃饭喝酒,人家举杯邀酒,尽量不要推辞,不然的话……”迪力夏提接着说:也会让他们感觉来客瞧不起他们,感觉不友好。我们仨互相瞅了瞅,心里都感觉到了一种压力。
那是改革开放不久,老百姓的日子还都过得很紧。旅游这个词,就是一个被束之高阁的舶来品,哪来的闲钱跑大西北看风景,除了屯垦戍边的知青以外,鲜有专来新疆的观光客。而能一竿子插入基层少数民族当中,亲身体验原汁原味的民族礼仪接待,那可是幸运右上角的N次方了。
接人待友,美酒为首,新疆的少数民族尤胜一筹。若是有李白在《襄阳歌》里“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的海饮豪量,和少数民族朋友同桌共觞,那可不啻是人生的一件美事。可我们仨,却都没那个福分,对于喝酒真就是仨棒槌。年龄最长的老蒋来自辽宁,他说自己是“湖量”,我俩不解,他正经八本儿:人家不都说是海量嘛,咱不敢关公门前耍大刀啊,算一个湖量还差不多,哈哈哈……那句辽南味儿十足的话还没说完,就绷不住笑起来。老陈呢,是地地道道的岭南老广,拉着长声嗲调的粤语腔普通话:我也是不行的啦,哎,既来之,则安之,船到桥头自然直,见机行事吧。老蒋给了我俩一个镇静的目光。
给我们接风的是一个结实精壮,骁勇孔武的哈萨克族汉子。算不上高大魁梧,但饱经戈壁风沙摧躏,高山日照炙烤的古铜色面孔,还有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从双鬓延展而下的浓密胡须,尤其是见面时两手那有力的一握,立马就让人觉出他浑身充溢的阳刚威猛。
果然,接下来举杯邀酒气氛之浓烈,直教我们三个,酒还没醉人先醉了。他屡屡热情举杯,我们“苦苦”勉强招架,杯虽不大,但速度频频,激情满满。哈萨克人待客的炽热挚诚,杯中酒的清冽香醇,瞬时间就染红了我们的脸颊。我只觉得脉搏的跳动明显加快,莫名的热在全身奔涌,向上蒸腾。再看老陈,吓了一跳,原本就有些黝黑的面色,整个成了赭红,演包公都不用化妆,两只眼像兔子一样红了。倒是自诩有“湖量”的老蒋,还算应和自如。细一端量,前额那梳理的一丝不苟地背头发际线边缘,也已经汗迹涔涔了。
酒逢知己,人遇真情。迪力夏提见此情景,先是朝哈萨克汉子耳语了几句,接着,就放下酒杯,看起来,你们的酒量确实不行,我和东道主说了,他说哈萨克人还有一个规矩,不能喝酒,就得唱歌。而且还承诺,谁唱一支歌,他就喝一杯酒,以示公平。哎呀,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可算给我们解了围。一直以茶代酒的大张,这会儿也朝迪力夏提竖起了大拇哥。
可能是老蒋老陈都打怵唱歌,刚有点儿舒展的眉头,又挂上了锁。我站起身:二位老兄愁啥?瞧好吧。又朝那两位民族朋友说:我也有个提议,我和东道主对阵,我唱歌,你喝酒,他俩当观众,行吗?好啊,几个人同时鼓起掌来。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可算轮到我“力挽狂澜”了。你能豪饮五湖四海,我就能唱得你倒海翻江。我小学就识谱,那些脍炙人口的少数民族电影插曲,差不多都会唱,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走哪山的路,就要唱哪山的歌,身在新疆,先唱新疆,肯定没错。我开口就先唱了《达坂城的姑娘》《冰山上的来客》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民兵连长听着听着,竟然用他那手背上也满是浓重汗毛的大手,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儿打起了拍子。
哎哎,听歌不能忘了喝酒,迪力夏提主动当起了监察官。哈萨克汉子仰头一掫,一杯酒下肚。我又接着唱了一首“解放军同志请你停一停”,依稀记得,这首歌就是用他们哈萨克民歌风的曲调谱出来的。果然,他浓眉下原本就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放出了光,更高兴了。吼了一通西北风,我又唱了东北老家赫哲族的“乌苏里船歌”,漓江壮族刘三姐的“山歌好比春江水”,黔南布依族的“桂花开放幸福来”……大约唱到第九首的时候,哈萨克汉子的兴奋劲儿终于飙升到了极致,一下子站起来,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插在精致刀鞘里的匕首,非常恭敬地用双手捧到我们面前。迪力夏提郑重地介绍说,这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匕首,要请远来的朋友欣赏。又特意补充,“哈萨克勇士只有喝酒遇到了知音,才会向客人做这样的表示。
我们仨真是受宠若惊了。
第二天一早,大张拉我们一行环坡绕岭,见识了此行新疆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地方——海拔1850米的天山牧场。
天蓝云袅,秋高气爽。和茫茫戈壁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圣境了。内地习惯于形容秋山五花,这里却是山分三色。最近的一色,是略隐还露,闪着斑斑点点金黄的墨绿;稍后的一色,是蓝微微、紫莹莹,相融相洇的藕荷青黛;最远的就是那似围屏一般,磅礴起伏的雪色银光了。啊,终于见到天山雪峰巍峨圣洁的真容了!
迪力夏提领我们走进一个外形跟蒙古包很相像的哈萨克人毡房,一对中年牧民夫妇十分热情地往里让着我们。毡房里装饰简单,却非常干净,女主人邀请我们在铺满羊毛地毯的毡房中间坐下来,就开始忙饭去了。“咩,咩”两声带着颤音儿的羊叫声传进帐中,男主人把一头雪白的小羊牵入了毡房,还特意把羊头朝向我们。我们是一头雾水,不约而同看迪力夏提求助。可能男主人听得懂维吾尔语,迪力夏提虔诚地叨咕了几句,见他把羊又牵出去,迪力夏提才告诉我们,这也是哈萨克人宰羊招待尊贵客人的礼仪。必须把待宰的羊先牵到客人面前亲眼看一看,征得客人允许才能进行下一步。
进毡房之前,我就发现两位长兄有点儿不对劲儿了,两人都挎上了胀鼓鼓的摄影包,这会儿还都魂不守舍躁动不安了。“你们先去外边自由活动吧,可千万别走太远。”迪力夏提看出了端倪。话还没有落地,他俩急不可耐就蹿出去了,我也紧跟着去瞧热闹。这就是搞艺术人那种奔放的天性?两个人都过了不惑快奔天命了,这会儿却秒变成孩子,就是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怕也没他俩的癫狂。
皑皑的天山雪峰,银光闪耀,充满了童话般的神秘。直接天际的大草原,绿草如茵,像仙女给大地铺织的绒毯。还有那缓缓涌动,就要与天上的白云融为一体的羊群,更叫人浮想联翩。如此秀色岂能不餐,两人像贪婪的豹子,恨不能一瞬间把大自然的美都装进自己的长枪短炮。老蒋沉稳若松,边观察,边思索,边选择,变换角度,可能是当过文化馆长养成了精雕细刻作品的特质。老陈却活跃得像闯进了蟠桃园的孙猴子,横着,侧着,蹲着,卧着,忙不停地“咔嚓嚓”,不是啃仙桃,而是一个劲儿地按快门儿。哦,也难怪,他原是部队专职的摄影记者,搞图片新闻报道的大手儿焉能不快。
毡房女主人更是一把快手。只一个小时的工夫,羊肉的浓香,就把我们又勾回了毡房。一个特大号的搪瓷浅盘,下面铺了一层手擀的面片儿,上面放满了刚出锅热腾腾的小羊肉。一碗一碗的奶茶,随后也端了上来。在新疆的日子里,我曾在乌鲁木齐下榻的宾馆,偷窥过厨房里奶茶的制作过程。整桶的鲜奶倒进大铁锅,然后再把红茶砖敲碎抛入,锅里牛奶的奶白色,顿时变成高粱米粥淡红的米汤色。再看大师傅,又抓起一把大粒盐,搁锅里一搅和,狂火开锅,香喷喷的奶茶就可以上桌了。有无锡来的同仁享受不了民族餐的牛羊膻腥,更消受不了奶茶的咸香,每到吃饭,只能孤零零,干巴巴吃他的“汉餐”。还好,我们仨都喜欢这种奶脂的咸香,尤其对东道主的手抓羊肉,更觉得当属人间难得的美味。真就是吃得大快朵颐,喝得大汗淋漓。食毕,主人还拿出了酸奶疙瘩,让我们嚼着消食。味道就跟酸奶差不多,只不过没有酸奶那么甜,纯天然没有一点儿添加剂。迪力夏提翻译着主人的话,说这是他们民族老辈儿人传下来,治消化不良的好东西。以肉食为主的日常饮食,万一积食鼓胀,在缺医少药的天山牧场,非常管用,还又送了我们每一个人几颗做纪念。
只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天山归来次年冬,再去沈城,惊闻老蒋已罹癌晚期住进了医院。急去探望,他硬撑着病躯送我到门口,一句话让我一度又泪洒腮边:真想再去新疆,再看看天山呢……
总忆天山客,常怀远疆行。年年情未了,岁岁寄秋风。想蒋兄在天之灵若能知晓,三十年后华夏神州,已“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欲做天山客,自驾新疆行,越来越多的人都能夙愿得偿,随心所欲,一定会“泪飞顿作倾盆雨”,喜极而泣……
谨以此文告慰仙去的老蒋;也向远方的天山行故友,和继往开来,豪情满满的天山客们,道一声——金秋安好!
(2022年晚秋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