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样子不厚,窄条的书脊似幅微型油画:火烧云和雾霭下的大洋,红彤彤乌漆漆的,擎着帆布的这艘船倒是和家中庭院的古船近似。
脊封多处损伤、书脊两头外翘,封皮脱落处,松懈毛化的里脊已然外露。
看来,此书读者不少,它就夹在巴罗·怀特《叙述的迷幻与障碍》和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之间。
一
《双桅船》
(比利时)威廉•莫尔爵士
牛津大学出版社
没错,就它。
苏语看了看那边阅览室。冬日的阳光从格子方窗洒落,虽稀薄,看起来却暖洋洋的。拿了书就到那边读去。她想。她喜爱这个阅读环境。古雅壮实的建筑,圆顶穹隆一似罗马教堂的顶部,以致坐在旋形的阅览室里阅读,有神殿里圣日课上读经文的庄严感。这埋头的身影中,除了牛津的学生,不缺帝国时下声名显赫的诗人作家吧?想当年,穿梭在博德利和拉尔克利夫之间的拜伦,没等来地表下广阔的书海迷宫就在奔波劳累中过早夭折了;王尔德则是名副其实的弄潮儿,终其一生处于帝国盛世,据说,从圣三一学院毕业后辗转牛津的王尔德,期间深得黑格尔、达尔文及拉斐尔等人精髓,成其唯美之风。遗憾是,一场同性恋惹来了牢狱之灾,而后,别了大不列颠,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划上永恒的休止符之前,在巴黎结束流亡生涯、客死他乡。
那年,在拉雪兹墓场看到他满布唇印的墓碑,着实吁嘘不已。她倒是迷惑,似乎、每次从博德利穿越神学院到了拉德克利夫,总会想起伍尔芙来。曾经的神殿,是文艺复兴时期典型的哥特建筑,那是一个以高拔敞亮花窗、以万千纤细线条及不规则几何图形构建的织锦,那瘦骨嶙峋的密密匝匝的肋骨——于地表下汹涌而起的洪流、这万千旋律的交响,真是令视觉感官舒畅无比!而顶部由无数嶙峋肋骨交錯、撚繞而成的一波波的规则的图案,以及缀于图案上家族姓氏团成的方形雕花,则让人想起梭编蕾丝的图案来,格外的规则,又格外的纤柔精致。她惊叹人类竟能以坚硬如铁的方砖和灰浆造出如此纷繁的、美轮美奂的织锦,这种视建筑为艺术的追求,真可谓苦心孤诣。这座神的殿堂,多年后成为考试和演讲的场所,半个多世纪前,在牛津女子书院开设女性主义讲坛并频繁出入的伍尔夫,是否也在神殿里做过讲座?若然,她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盛装款款步上讲坛的样子该是多么尊贵优雅!那羊腿袖上婆娑的细纱皱褶,细高腰裙处剔透的蕾丝缎带以及荷花边,虽然隔了三几个短暂的朝代,依然显着华丽辉煌——时至今日,一个处处为女性主义呐喊的女权,她的穿戴,除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盛装还有哪一朝代的服饰可胜任呢,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相去甚远,而那莎士比亚那些戏剧舞台上的服饰,实在生硬古板了些。
苏语有瞬间的恍惚。威廉这本书跻身于技法研究类存库,似乎不对。藏馆的书莫不按了学科分类,再根据著者姓名头个字母排序,那么,该书的异位,是读者草率,还是馆员疏忽?难道是谁搞的恶作剧?之前,她站在文学藏馆的存柜,按著者名字寻找本著作所该出现的位置,在大写的“W”一栏,怎么也找不到写着威廉·莫尔爵士的书脊。她疑惑是自己浏览上的粗疏,或读者、馆员把书归位时出错,于是再自上而下地看一遍,大写的“w”和“M”里都没有威廉。最终,她不得不找馆员帮助。温柔的苏格兰女人问她,是诗歌还是小说?她抱歉说,不清楚。米歇尔听说藏馆里有威廉这样书,文体她也不得而知。prose?馆员又问?她还是不清楚。散文的英文单词是prose,essay可是随笔也可是散文,两者的区分如雌雄同体之物种,难断其性属。
谁想,一部文学著作竟被移花接木地移到这里了呢!
她伸出蟹钳般的两指,夹住书的脊骨外抽,霎时,哗啦作响,竟连同左边巴罗·怀特的《叙述的迷幻与障碍》一起带下,并发现异样:两书脊骨底部被锡片嵌一起!细窄窄的薄片,很软,颜色正好和脊骨底部色泽接近,难以察觉。正蹊跷,犹豫着是否该动手把锡片取下,巴罗著却哗然扇开,霎时,她看到内页中间短行排列的字,忙压住晃动的纸页,循着排行成阵的文字一行行读下,竟是威廉那首《致小丑鱼》——这诗,她不陌生。
水天一色蔚蓝
这面镜子
照见波光下的幽暗之谷
悬崖、陡峰、奔流迷雾
海葵、水母、地衣
一切如故古老东方
赤道横穿的大洋
火烧云把峡谷照亮
珊瑚礁上的红霞
不是美杜莎的血
触须间悠游的小丑鱼
不知世间的地老天荒
触手收进体腔的水螅
正独自变成幼虫
和绿藻离散的躯体
终将在浮屑中斑白毁损
变成骸骨之后孤独的秃枝
立于险峰守望
触手摇曳间的精灵
——威廉•莫尔爵士
这首诗安德烈用黑炭棒抄写在他书房一幅60×35的白纸上,以黑色细条方框镶装,仿似装裱入框后的书法,却莫名有了悼文的沉郁哀伤。看那黑色方框,会想起之前葬礼那立于棺椁上十字架旁的他的遗照。诗歌是安德烈不久前在威廉地窖书房的日记本里看到的,他一再给她朗诵。诗中画面如电影般清晰,海洋气息浓烈,明晰的海底地貌和生动的海洋生物把她带回海床的绮丽纷繁——哦,小丑鱼,那穿着红白袍子的精灵,她喜欢它大胖头两侧机灵澄澈的双眼,还有那金灿灿间夺目的白色斑纹。莫非,它真作了威廉笔下的化身?那么,如洛夫和外界所言,威廉是爱写诗的,他的诗看来立意不低,尽管因了神秘而隐晦,却能看出所设的隐喻象征。洛夫一直认为威廉是个极其深刻且“怀有远古的庄重和浪漫”之人。曾经,他每逢节日生辰,总收到威廉的诗图贺卡作礼物。威廉把贺卡图案以不同姿态的鹅羽设计得轻盈淡漠而美轮美奂,再用他那台古老的打字机在图案一旁啪啪啪排列诗行,再以鹅毛笔尖蘸墨署名——这一切,似乎要告诉他:灵魂主宰不了的生命,其实真的轻于鸿毛。尽管在后来的年月,电子邮件已然流行,威廉依然旧习不改。
苏语很快找到巴罗对威廉诗作的诠释——
……威廉诗中列举的海洋动物:海葵、珊瑚、绿藻、小丑鱼等,它们都属于海洋生物中较为特殊的种类,它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雌雄同体,其次,从物种基因而言,它们都各怀“特技”却又各有欠缺,因而需依赖怀有“特技”的另一半提供给予。这在海洋科学上叫互利共生。比如,珊瑚需寄生体内的虫黄藻提供的能源存活,虫黄藻依赖珊瑚对光线的调控和保护;海葵依赖带毒刺的触手保护小丑鱼不受别的鱼类攻击,小丑鱼则被海葵当作捕食其他生物的诱饵。可见海葵和小丑鱼是不可分离,珊瑚和绿藻也不可分离,然,作为具有共生基因特性的物种,藻可和珊瑚共生,同样也可和海葵共生。显然,作者在这里借这些生物隐喻人类之间的关系,共生在这里指的是个体之间因差异性而产生的精神依赖……诗人把大洋的壮阔归于太平洋的珊瑚礁上,以电影摄像师的镜头,以温柔疼痛的笔触,把读者带进一场情谊的生生不息……
威廉这首弥漫着海藻气息的诗,起初读起来是有些艰涩隐晦,不过,经巴罗这么一解释就变得明晰了。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女妖,长一头蓬杂蛇发,她的头颅被雅典娜砍下之后,喷溅的血沫把绿藻染成红珊瑚。小丑鱼和海葵相依为命,虫黄藻从来珊瑚共生存同呼吸,这些生物无一不是雌雄同体,这是强调?或者,还是隐喻?而,形消色损后的骸骨,哪怕石化成秃枝,也要以雕塑的姿态,守望海葵和小丑鱼——这就是巴罗所说的“情谊的生生不息”?“火烧云”在这里似乎成了某种暗示了……那么,诗中的珊瑚、海葵、绿藻、小丑鱼都是从哪儿来的借隐呢?巴罗只是对它们彼此关系的纠缠有所影射,却没有对修辞之外所代表的现实进行追索和指认。都说诗是神巫之言,有如梵呗,难以解密。也或者,和众多的诗人一样,威廉只是把瞬间的幻象写下罢了。他对海洋生物实在熟悉,大到蓝鲸,小到虾虎鱼,它们的习性特质,他似乎无所不知。这些年,苏语也算看尽珊瑚的斑斓,却不知道它们的璀璨源自体内寄生的绿藻,而精灵般的丑鱼在触须繁茂的海葵边寸步不离,竟也和生命攸戚相关。
米歇尔之前一再提到《双桅船》中的一部象征派三幕剧和长诗,并强调她也想找来看看,拜托了左拉,但左拉同样无能为力。此刻,她就读到巴罗对剧本《蓝鲸之歌》的论述,擅长借题发挥的评论家们总是尽其所能,滔滔不绝,她倒是对下面一段若有所思:
……作为资深的潜水员,威廉为读者展现了如梦如幻的海底世界。传说他有过多次破纪录的海底深潜,却拒绝任何水下运动比赛,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著中话剧《蓝鲸之歌》可谓点睛之笔,该剧以两个寻找蓝鲸的航海少年应邀参加了海洋住民(海底生物)一场关于战争的激烈辩论之后,一起寻找蓝鲸的故事。生物们的激辩,让人想起克劳塞维茨精彩的《战争论》,威廉是想以此表明自己对于战争的立场吗?那么,作为一个曾经矫勇征战的军人,他对战争持什么态度,剧中措辞已然明确,而剧目更具了启示的意味。作为关乎海洋生态的两种庞然之物:鲨鱼和蓝鲸,前者凶狠善战,后者则扮演着和平的角色……
二
说起来,巴罗·怀特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米歇尔不只一次和她提起这个人,据说是个心理学家,并长期从事文艺评论。这不,封面内页就有他简历:巴罗·怀特,美前军官,神学家,从事文艺评论和心理学研究,是继弗洛伊德之后颇具影响力的精神分析学家,强调重返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和本我论说,曾参与DSM初版的书写与再版修订,后从事文艺批评,著有……
那本全名为《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即《DSM》)的出版物,她粗略看过,尤其头版时通篇充满的reaction(反映行为)让她记忆深刻。眼下巴罗的这本书,内容暂且不论,但,纸质甄选、装帧设计和装订都做得格外专业。原始的烟黄让硬朗的书封多了远古的质朴典雅,古色古香的典藏,内页纸质则稍软些,文字方阵之外的空白处、甚至书脊凹陷处的缝隙,四处呈线性牵引的密集批注,笔迹纤细秀雅或粗放狂野,秀雅者看起来态度严谨,有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但不得不发表意见的正义直率,狂放者则有人云亦云叫嚣起哄之嫌。这笔迹不一、声音凌乱的繁杂,让人迷乱恍惚,好像这本书不是一个人写就的,而是人挤人头碰头地凑了一起写成的,且看如下批注:
A,Fuck!你这是胡扯,曾经你参与编撰的《DMS》还把同性恋归入精神病呢。如今,你竟然又又把威廉的述说归于精神病式的歇斯底里,甚至认为他创作上的举步不前,是源于他精神的障碍,XXX(铅笔碳墨显淡,仿佛几团水墨,看不清)胡扯!《致小丑鱼》所传达的并非你所理解的末日般的幻灭感,它更多的是呈现了一种升华,那是一曲精神的挽歌。
B,按你的“海明威命运轨迹”论,威廉·莫尔爵士之死也成了逃不脱海明威式命运?那么,托尔斯泰、君特·格拉斯同样从前线退役,他们不活得好好的?¢¢¢¢¢¢¢¢¢¢¢¢¢¢¢¢¢¢¢¢¢(此处被以黑墨覆盖)还有,你似乎在把太平洋于威廉的意象困扰比作欧塞河之于弗吉尼亚·伍尔夫,敢问,你是在暗示她往口袋坠入石头走向河流的壮举将同样成为威廉的宿命?
C,我想说,《蓝鲸之歌》让我想起了《圣经》和《正义战争论》⊙⊙。这本书被抽空成这样,简直令人愤怒,建议把那些猥琐可憎的偷书贼捉拿归案!
……
来自学生的评论十分纷乱,他们甚至采用种种符号,不惜把书页弄得面目全非。看得出,他们对巴罗的解读不是十分满意。究竟巴罗在书里对威廉出何狂言而遭致此番声讨?他在这里是以一个精神分析专家、还是文艺批评家的身份发声?不管以哪一种身份,都令她震惊。他俨然威廉的私人医生,对他的五脏六腑乃至神经末梢无不了如指掌。实话说,她向来对精神分析者的某些极端之轮持戒备姿态,在这里,她尤其不赞同巴罗把威廉之死和海明威并作一谈,并对他把威廉归入“战后精神障碍典型范例”有所不适,暂且不说他的理论依据出自何处,就算弗洛伊德学说,至今医学界依然有持质疑态度的。而今看来,《双桅船》一书被放到这里来,也许是读者有意为之并心照不宣,以致两书连体首乌般的著作长期并存于此,而馆员竟没察觉。苏语想过要找馆员,可四周只是书的丛林及寻书的身影,索性,就把那连体首乌般的两本著作一并拿到阅览室。
苦寻而获的《双桅船》,她竟没有马上翻阅,而巴伦的论说牵扯神经,让她迫切着往下读:
……于海洋的寻索守望已然成为威廉战后的存在形式。有人认为,他以大海为意象,源自他所在军队时代的记忆和幻想。窃不以为然,能说希腊人写神话是因作者和大海的相遇?希腊的海从来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威廉在墨西哥湾的圣路易安娜长大,从军时代乃至在欧洲的生活,莫不和太平洋、大西洋共生息,不过,他对大海美好而刻骨的记忆,应该说源自少年时期的太平洋,而“火烧云”成了是噩梦般的记忆。诗作《致小丑鱼》格调幽暗、构思奇妙且充满诡异的海洋气氛,其意象正来自于此,以及跋涉海底墓场的刻骨体认。重返珊瑚岛,已成为他倾其一生的朝圣之途,其悲壮,一如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之前,那些负着刑具、一如既往地跋涉在圣城路上的朝圣者。纵观他的作品——尤其后期的组诗——可见,大海已然成为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意象。他深受古希腊神话影响,对欧洲艺术史学、人文地理极其熟悉,他爱应用隐喻象征并以此映照现实,主观倾向清晰……这些同样可从他生活中的某些行为得到佐证,比如,他从哥伦布码头寻得并独自修复的那艘古老的双桅船连同铸铁老猫,它在居家庭院自始至终的存在,便是某种姿态和主观意愿的象征——俨然某种誓约,而剧本《蓝鲸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