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成人礼,书上说是一个大日子,得进宗庙行大礼;现在的孩子满十八岁那天,就更是得蛋糕、酒席,还得有礼物预备着了。想想50几年前,我也有一个收获满满的成人礼,只不过是留存于记忆中,在哈尔滨老“偏脸子”那间阔不足几米的小下屋度过的。
“二月春风似剪刀”,1968年的春风不知不觉就剪出了如烟杨柳,染绿了松江之滨,催开了一城丁香。也是那一年,在共和国的史册上,百万知识青年成了叱咤风云的弄潮儿,从下半年开始,就都齐赴广阔天地上山下乡了。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场轰轰烈烈的壮举,老妈从她加工的服装外件儿的品种上,头半年就有了预感。不知是咋回事儿,从春到夏,取回来的竟全都是清一色的棉活儿。就是一批接一批,没完没了的老式土黄色棉军装。服装厂说,这是给军垦赶制的任务,千万不能误了工期。而后来满大街下乡去兵团的知青,临出发穿的就是这身黄棉袄。
絮了棉花的半成品,蓬蓬松松,鼓鼓囊囊,我陪着老妈用老爸借来的手推车去服装厂。每一个来回,都是绳捆索绑,摞得老高的满满一车。
黄棉袄是两前一后的三片儿,还得再加上两只袖子,轧好条状明线儿缝到一起只是完成了衣服的棉里子。接下来,还需把先缝制好的棉袄面儿,与棉里子缝合在一起,然后再翻过来最后上领子,才能算初步完工。
以缝纫机的压脚子为中心,挺大的棉活儿在不大的缝纫机台板上拖来拖去,左手理顺着往前续,右手抓着棉件儿朝后拖,眼盯、手动、脚下蹬,神经绷得紧紧的,尤其是轧絮的最厚的后背那一片儿的明线儿,得使更大的劲儿,劳动强度比做单衣累多了。
作为有半个班孩子的老妈,已近知天命之年了。经年累月的忙碌,体力和健康,早已严重透支。只是老妈要强,一直以自己坚韧的毅力,和恒久的耐力支撑着,超负荷的硬挺着。
初夏的天,锋芒初露,先是顽强展示了它的长度,还不到早上五点,就已经大亮了。老爸老妈已经起来好一会儿了,正在厨房忙着全家人的早饭。那时候的家里,除老妈之外还没有其他女性,我也就无所顾忌,习惯性地一骨碌爬起来,跨栏儿背心儿,加一个小裤头,就坐上了缝纫机前的方凳,手拖着纳明线儿跑直趟儿的棉活儿,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开工了。
“早起三朝赶一工”,这是老爸老妈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嗑儿。意思是早起床三个早晨干的活儿,能赶得上一个整天完成的工作量。我们家的人都能起早,这真的应该感谢老爸老妈从小的熏陶和督教。他们最看不上委被窝子,太阳照到屁股上还不起来的人!这与老话说的“一天之计在于晨”,和国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是完全一致的。
太阳升的好快呀!也许是一门儿心思地忙着干活儿,没觉得有多大一会儿,阳光就不请自来,先是大大方方光顾了缝纫机的台板儿,继而就毫不客气霸占了半个房间。与春天里的阳光不一样,入了夏的太阳可不像春阳那么温文尔雅,人晒人爱了。坐在南窗下的我,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她的炙热。我把小背心儿往上一撩,甩在一旁,整个就是光膀子赤膊上阵了 。
“歇一会儿吧,看你出的这一身汗!”,不知什么时候,老爸进了屋。噢,我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天,他没上班。老爸站在缝纫机的右边,眼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眼瞅着就快进伏天了,顶着毒太阳干棉活儿,太遭罪了。不如这样,我把小下屋拾掇出来,待会儿把缝纫机搬进去,就挨不着晒了!”
小下屋在房子的对面,也是朝南。可南山墙却是与大院儿里别人家的板棚子共用的。那座伪满时盖的小日本楼,正正好好挡在前面,把太阳光遮得死死的,翻盖小下屋时,只能把窗户开在北边的小院儿里。刚搬进小下屋,立马就感觉到带有阴潮气息的凉爽。但麻烦也来了,避开太阳,面朝北方,视野却瞬间充斥了一片暗色,电工出身的老爸早就想到这一点。他把接上电线的灯头,扯到缝纫机上方的棚顶固定好,又拧上了一个四十瓦的灯泡。有了恒定的照明,我和老妈就能够不受光照影响忙活儿了。
那一年的夏天可能是老天爷火气太大,出奇的热。一面窗户的小下屋,没有穿堂风,更闷得像蒸笼一样。老爸去小日本楼前仔细勘察,发现我家小下屋的南墙,赶巧比邻家棚子房盖儿高出一截,就和二哥试着在这个地方扒了一个跟抽屉面儿差不多大小的小窗户,想把穿堂风引进来,结果还是失败了。那可恶的小日本楼当仁不让地堵在那儿。挡了光不说,还给截了风。不过,也得劝自己想得开,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回溯到伪满洲国到现在,人家已经在这儿杵了三十多年了,不给你挪卧儿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昼长夜短,还忙着多挣钱,老妈神经衰弱的老毛病犯的更厉害了。整宿睡不好,白天就没有体力。正赶上学校的文革运动,也没了起初那两年的狂热,我整个是一个既没组织问,也没旁人管的“逍遥派”。干这一车一车的棉活儿,就成了老妈说的“一个能当整的“得力帮手了,从介壁儿老于家的大公鸡一叫,到房顶上的月亮越升越高,再接着挑灯夜战,我是一大天都被死死地绑定在缝纫机上。胸口肚皮紧拥着一团大棉花,热的汗流浃背,脑袋上的汗更是就没干过。最难受的还是两个屁股蛋儿,整天汗漉漉硌在硬邦邦的方凳子上,碾来碾去竟然长出了热痱子,痛的难忍,痒的钻心。多少年后,还给我留下了俩“宝贝”当纪念——麻麻喇喇的皮下,还能隐隐约约的摸到俩半个鸡蛋大的硬疙瘩。
忘不了那个伏天的夜晚,估摸有九点钟了,我还在灯底下紧忙着没离开小下屋,老妈走进来说,
“差不多就行了吧,不干了,早点儿歇歇吧!你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你的生日。”
“哎呀!我真的给忘了,妈,明天可是我十八周岁的生日,成年的生日,你得给我煮个鸡蛋了吧!”
“行,我还想着再给你擀一顿生日面!”
“妈,我爸昨天不是买豆角了吗,我想吃豆角卤的。”
“你早点儿睡吧, 妈。我还想再干一会儿,剩不多了!”
真没想到,明天我就是一个正式的成年人了!还能吃一顿馋了好长时间的豆角打卤面,好开心哪!哪想到乐极生悲,就是这喜悦和兴奋惹了祸,“扑通”一声,我左手食指续进了压脚子,手指被缝纫机针从指甲到指肚儿,扎了一个通透!惨烈烈的疼立即涌上了脑门儿。我哼了一声,一咬牙把手指退下来,放在嘴边“嘶嘶”地吹了一小会儿,拉开台板下的小抽匣,拿出螺丝刀子,更换了已经扎弯了的机针,翘着食指又坚持着把这件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活儿干完了。旧伤未愈,不几天又来了一家伙。这已经是这同一个礼拜第二回挨扎了。不是我属小鸡儿的记吃不记打,一个坑儿崴了两回脚脖子不长记性!那个晚上,也是九点多,累了一整天,瞌睡虫粘我眼皮上了,想赶都赶不走!我脑瓜子晕晕乎乎,神情也越来越恍惚,手上自然也就没了准头,于是乎又是“扑通“一声,左手食指指甲上又多了一个眼儿……
老妈有一个跟她搭伴儿多年的“外件儿工”老友,关系极好。用现在的话应该是铁杆儿“闺蜜”了,老妈习惯于叫她“老满家的”。老满家是仨女两男,品种齐全。可借上力的却不是姑娘,而是她的二儿子小亮。在老妈的口里,老满家的小亮那简直就是十五晚上满满的大月亮,又圆又亮,好的不能再好!
“你看看人家小亮,可知道体贴她妈了!知道她妈体格不好,家里家外啥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撂下耙子拾扫帚,离了锅台上机器。这次干棉活儿都是他替着他妈当整的干!”老妈把夸农村勤快人的土话都用了。不过,她还真没有夸大其词,小亮比我大两岁,都算是同龄人,跟我的情况差不多,并不是打心眼儿里天生就比别人乐意干这些。可想啥都没用,现实的情况就搁在这儿,他家的大哥指不上,大姐大学毕业分到了河南,不干咋整!难道就眼瞅着自己的老妈累吐血?! 那些日子,我们两家好像暗暗地摽上劲儿了,几次都在服装厂遇到他们母子俩。也是一车一车地又取又送。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老妈的嗑儿是,“不吃十分苦,哪得一分甜”,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服装厂开支的那天,老妈一进门,满面春风,就连不知道啥时候悄悄爬上眼角的皱纹儿都舒展开了。
“这个月的力可是没白出!”晚饭桌上,老妈要宣布重要新闻了,
“猜猜开了多少?一百九十八!” 老妈手一抬竖起了两个指头。
“是嘛!”老爸有点儿吃惊,愣怔了一下说,“这差不多赶上你平时好几个月开的啦!”
“妈,老满家是不是也和咱家差不多吧?”我急着插上一句。
老妈点点头,“老满家也不错,就比咱少开了几块钱。”
我心口窝里惊怯怯蹿出来的兔子又缩回去了,幸亏没让他家超过去!要不,老妈的话匣子又该打开就盖不上盖儿了,得不住嘴嘚咕,看看人家小亮,怎么怎么能干了……
一个煮鸡蛋,一碗长寿面,还有俩贯通手指头的机针眼儿……那个偏脸子小下屋里的成人礼,挺丰厚的。没觉得有多苦,倒还有点儿甜,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满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