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的春夜,疏朗的星光照在窗外的香樟树上,反光的树叶,像是无数只眼睛,闪耀清光,一起望向那盏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灯盏下,我正在捧读太史公书写的史册,与数千年前的文人学士,研究盐铁专卖的得失;伴随汉家的铁骑,与将军们讨论战守和亲的成败。将历史合上,我会随即打开《信息论》,将大脑的开关转换进现代的数字制造、绿色生产。
位卑未敢忘国忧。虽然只是退休后的返聘,我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努力、认真,追随着青春时代的梦想,只是那份执着,渐渐地滑向固执;那份坚持,慢慢变成认死理;那份情怀,循循演变成了急切,岁月不饶人。我似乎觉得自己是越老越像个怪物,催动蹒跚脚步的却是一颗急切的心,恨不得所有的事在一天做完,脑门上生出的第三只眼,带着苛求,让望见的人都不寒而栗。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工作狂,每天至少工作十个钟点。早晨五点半醒来,六点起床,午夜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才把自己在床上放平,然后一觉到天亮。如此周而复始,从不觉得疲倦,不觉得累。
那一年秋天,部队在农场割稻子,我们排和三排打起了擂台。三天两夜不合眼,看谁割得快割得多。到了第三天凌晨,割完最后一块稻田收镰,我回头一望,只有我一个人披着霞光站在田野里。震惊之余,我踉踉跄跄往回走,发现我的兵都睡在了垄沟里。团长知道了这场擂台赛,当场给我记了一次嘉奖。
这个要感谢我娘,她给了我优秀的基因。
娘年轻的时候,就是我这个样子。在我求学的少年时代,半夜醒来总看见娘在煤油灯下苦读。虽然她的医术在当地小有名气,她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卫校学生。但是,只要有地方能够进修,她一定会去。到八十岁的时候,她还想着要重读《本草纲目》,要整理大半生行医,在边海防或下乡巡回医疗时得到的偏方、验方,准备出书留给后人。
母亲的生命力十分旺盛,每夜只睡四、五个小时,一整天的工作都精力充沛。她工作一向精益求精,对生活、对孩子的教育却是稀里糊涂的。尽管我读小学时一直考100分,尽管我的小弟经常吃鸭蛋,她都从不给予表扬,也不会去打屁股。她是个医生,她致力于救死扶伤,对健康的人,你只要好好活着,就不大会引起她多大的注意。
在娘走过的八十多年生命历程里,没有多少重大的挫折,也没有多少惹眼的成功。这一半来自她对身外之誉的漠然,一半来自她尴尬的家庭出身。虽然她十六岁就投身解放大军,曾经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战士,却在解放后的很多年里,被人或暗或明的不许“革命”。这也让她多少失去了对政治的热情。
这种生活基因好像也传给了我,我也不大在乎所谓“进步”,对那些“荣辱”看得不是很重。我其实少年时还是看得很重的,但是我外祖父的倒霉成分,让我中学时入团都成问题,我也被不许“革命”。我在部队十七岁当班长,十八岁做文书,二十岁时首长们抬举我,要提拔我去政治部当干事,军政文考试,我都是第一名,可政审时,又是外祖父那个倒霉的成分,我又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在消沉了几度春秋后,我明白了,即使灯塔在前,即使我再努力划桨,自己这艘破船,也难以驶进理想的港湾。虽然千般不舍,我还是在听过最后一次起床号后,洒泪离开了军营。
退伍到了地方,我做了一家企业的模具钳工,乖乖巧巧地跟着师傅学技术,整日默默,不吭一声。出徒后,我换了许多岗位,都是任凭组织调动,既不喜也不忧。那时有句口号,叫做“愿做革命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我虽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却从不为职务调动找过一次领导。高也好,低也罢,反正都是养家混日子。我已经麻木平庸到“云卷云舒,宠辱不惊。”少年时的“另类”经历,让我伤透了心,连娶妻生子都觉得多余。好在组织上还没有忘记我,党委书记亲自给我找了个媳妇。我觉得这是一生中,组织上给我的一次最重的奖励。阳光照进山阴,雨露滴入角落里。为了感恩,我拼命读书学习,先后读了南大、读了复旦,又读了哈理工。知识就是力量,力量在一个人的心里。我想,这辈子就靠技能和知识养活自己。
我原本想着就这样默默工作,养家糊口,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可是,在我进入不惑之年的前后,却突然像是出土文物一般,被慧眼识宝的伯乐们重新发现,光党校我就在四年里去了三趟,那可是个金身再造的地方。
忽如一夜梨花开,我从枝头冒出来,直接成了企业高管,官拜监事会主席。不过,我娘给我的优秀基因,却使得我只会做事不懂做局,像是一锅温吞水,怎么也煮不开。多年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让我得了见到耀眼光环就犯迷糊的眩晕症。
在我厮混的四十多年工龄里,人们给我的评价,除了那些违心的溢美之词外,比较真实的是:工作勤勉,尽心尽力,政治敏感不强,是个好人,括弧:一个烂好人。我的同事,曾对来考察我的人举例说:工业局有个中层干部,因对抗领导,受了处分,在家装病期间,这家伙傻乎乎地提了老酒、点心前去探望,是我们局里唯一前去探望的干部。因此,组织考察程序走完,我的后备干部提名也就玩了完。
改革之初,我的顶头上司,经济上出了事,他以前的酒肉朋友,都避之唯恐不及。我是第一个到看守所去看他的下属,还送了他一条烟。我以为他做坏事自有法律惩罚,可我们多年的友情,却不应立马中断,那也太矫情了不是。不知哪个坏蛋给上面打了小报告,纪委把我找去,要我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其实,就算我祖父家里或许曾经是八辈老贫农,但就算贫农,他离无产阶级也还是有一步之遥的。不然,后来还要割那个尾巴做啥?
因为我的这些“优点”,荣誉总是不肯光临我的家门前。我也就逐渐断了当“优秀”、“先进”的念想。没有念想,不等于我不先进,我家的墙上也曾贴过三张金光闪闪的奖状:一张“科技进步三等奖”,奖励我工作上的小聪明。一张全局“登山冠军”,奖励我有把死力气。一张“散文大赛一等奖”,奖励我的小资情调。其实还有一张我没好意思往外挂,是工会女工委员会发给我的“女工之友”,大概是奖励我一直以来对老婆河东狮吼时的忍让。我的“妻”管炎一向很严重,而且到目前尚无药可治。
按理说,沿着这样一条路径走下去,我剩下的人生应该是幸福的、快乐的、愉悦的。因为我的前头就有一个光辉榜样,那就是我的外婆,外婆活了一百多岁,她之所以活得长,是因为她连一张奖状都没有。其实,她有奖状也没用,因为她根本就不识字。她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也没个给她发奖状的单位。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没有,啥都没有,这是幸福的源泉。
但是,人一老就糊涂,一老就变味。
开始,我儿子骂我老糊涂,颇不能接受,想想自己不过才是奔七之年,岂能就糊涂了?这就是孔子说的“不知老之将至也”。老而不知,是谓老糊涂也。过年之后,我大病一场。在家静养的日子里,我学了佛祖当年的模样,在床上盘腿打坐,闭眼思过。忽然间就发现自己不但老了,而且糊涂了。并且是越老越像是个怪物。
举例如下:
其一:年轻时自重,老了开始自恋。喜欢对儿子辈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儿子反驳说:你年轻时满城大河、小河,上班还要摆渡呢,自然你走的桥多。现在河都填平为路了,我天天坐车上班,自然走的路没你多。你现在“三高”吧,都是当年死命吃盐吃的,盐不值钱药值钱。真不知你吃那么多的盐做啥?我两眼瞪着儿子说不出话,很无语啊很无语。
其二:年轻时豁达,老了开始顽固不化。许多事,年轻时嘻嘻哈哈,一笑了之。现在无论大事、小事、屁事都要认个死理。仿佛真理都在自己这头,总喜欢对儿子辈说,你懂个啥,想当年老子……儿子就反驳说:想当年,你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除了单位那点鸟事,真不知道你还知道些啥?我依旧瞪了眼望着儿子,很无语啊很无语。
其三:年轻时看轻褒贬,老了开始死要颜面。我前边说了,年轻时,我看那荣誉如烟云,衣袖挥挥若等闲。如今却开始斤斤计较,哪怕是发在网络上不值一个铜板的文字,也对别人的褒贬格外上心。对那些溢美之词,明知是人家年轻人哄老头开心,也心甜如蜜;对那些稍有贬义的语句,就像是吞了个苍蝇般,不吐不快。儿子常劝老子说:文章写给人看,本就是自招褒贬。你要怕人家不说你好,你不写就是了,何必自寻烦恼?我听了儿子的话,想着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很无语啊很无语。
其四:其四这事有点不好意思说啊,年轻时一张大嘴吃四方,树叶也能吞下去。如今老了,嘴馋的看见小孙女吃糖、吃点心,口里就会有口水,有时忍不住,还想着要骗小孙女的美食吃。老了吃起饭来还挑食。软的嫌它烂,硬的啃不动,一嘴的烂牙仿佛都喝醉了酒,一咬到硬物就摇摇晃晃的。蔬菜嫌它咸,肉汤嫌它淡,常惹得老太婆做河东狮子吼:越老越不争气,年轻时吃猪食也没见你皱下眉头,老了却学会了挑三拣四。想吃好的,自己烧去,少在我门前念经。我听了,知道是自讨没趣,也不敢多言语。唉,我很无语啊很无语。
更多的例子不举了。反正经过病中的一番打坐思考,我确信自己是越老越像是个怪物了。好在,我娘给我的优秀基因还在,如今,我还吃得下,睡得着,走得动,在家里家外还发挥着余热。
这不是,年初一开春,市里就发给我个“建言献策优秀奖”。我不好意思贴墙上,偷偷锁进了抽屉里。为啥不敢贴墙上,那不是我前头说过嘛,墙上已经有了三张奖状。我怕老太婆骂:老不识羞的,做了屁大点事,也想着显摆显摆。老了,四肢肌肉萎缩,干不动重活了,但脑子还没锈死,还能给领导们出出主意。我呢,就继续读书,写字,追求新知识、新意境。退休了,老同事们劝我,别再给市里提建议了,说了也白说,还有谁听你的。不如跟我们一起打打牌,搓搓麻将吧,要学会老有所乐呀。
我呢,总是回答他们。我才不想将余下的生命撂在无聊里呢,不说白不说,白说我也要说。蝲蝲蛄连续叫三遍,或许就成了一首歌。老同事们就笑话我,真是一个老怪物。我自己也想,是呀,我越老越像是个不听劝、不合群、爱唠叨的老怪物。正如老太婆骂的那样:不吭声,不漏气,难道能够憋死你。我在自我检讨了一番后,还是接下了市里发给我的“建言献策小组骨干”的聘书。不把对事业追求的情怀继续播撒下去,或许真能憋死我。
我想,继续发扬我胡吃闷睡的优良传统,或许会减缓我变成怪物的速度。病中反思,不知对否?写出来与注定都会变老的同仁们分享。
如果,我这一番觉悟能够中断您变成怪物的路径,我也是功德无量呢。如果您继续认定我是个老怪物说梦话,那我也只好再念一遍自己打坐时自编的经句:我很无语啊很无语。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