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几年已过去,每每想到她到底去了哪里,我的内心着实有一种不安,而这种不安却又无法言说,它略带私密无法跟外人分享。
我想了很久,走路时想,骑车时想,开车时想。我决定在文字中构建她,保留她,让她重现。在后来的一个清冷的霜降早晨,我蹑手蹑脚地起来,躲进书房。此时,孩子还在沉睡。我要在他醒来之前写完,否则,他醒后发现身边没人一定会嚎啕大哭,咧嘴大声喊爸爸。他现在刚好三岁,已经开始上学。
一年前,她见过我的孩子。那是个阳光温暖的春天午后,我和妻推着孩子从公园出来穿过马路准备回家,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喊我“先生”,然后摸摸孩子的手。记忆中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她满脸笑容,我从中窥见对孩子的那种真心喜爱,没有客套,也无虚情。我揣测,这种喜爱缘于我对她的善意与关注。但是,我有时候也无法断定,我为她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否能给她些许温暖;我甚至有时会怀疑,我所做的是不是充满虚情与假意。
这些似乎都不重要,我现在更关心她到底去了哪里?
清晨去菜市的路上,我总会四下张望,看她是否在那些熟悉的角落踯躅;从单位下班,我也会瞅瞅她是否会出现在楼下洗脚店的门口;后来,我放弃了,不再寻找。我猜想,她要么去了东北,要么生病去世,毕竟她已经八十四岁。
衰老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牙齿脱落,嘴角塌陷,腿脚蹒跚,人生暮年的种种迹象散布在她的全身。但我后来发现,她的眼睛里依然亮着一盏灯,带着微光,闪烁着善良、诚意、坚韧甚至还有隐隐的智慧。衰老,让人想起羸弱,想起人生的无奈与无力,也最能引起人的共情。我承认,我在决定认识她的那刻,确实对病弱的气息产生怜悯与同情。那天,我去修车铺取自行车。她跟修车大叔发生争执,大叔嗓门粗大,明显占据上风。她哭着说:我捡到的儿童推车都送给你拿回去给孙子了。你为我换个车胎,就不能便宜几块钱?她不是本地人,话语有北方的辽阔之气及心有不甘的倔强,但又难掩衰老所致的屈从与无助。
那一次,我替她修了车。
二
那是普通的三轮脚踏车,后面有个斗,可以盛放一点杂物。当她推车消失在马路尽头时,她的身影如一个黑点,慢慢移动,最后被人流淹没。前几年,她身体尚可,常去镇海桥边找人修车,现在她不能走很远的路,也无法骑行,索性在住处不远的菜市里修车。
这一切是她告诉我的,走的时候,她一再说谢谢,喊我先生。
人与物之间有着奇妙的共处关系。对物的利用与控制,是人惯有的手段。只是,对她而言,这辆小车已然超出她的控制范围。她无法稳当地骑它自如来去,它像个拐杖扶着她行走,也可以帮她分担废旧物品的重量。然而,我依旧看到她跟车之间存在着倔强的互动关系,它坏,她接着修,再坏,她再修。废纸、塑料瓶、旧玩具堆在小车上,这冰冷的铁器,在她的生命里好像有了些许温度,像个熟人陪伴她。
如果看到她的小车,那她极有可能在附近找东西。看到她俯身把头伸入垃圾桶,我会有种被暗器击中的痛感。她的形象与处境,被眼睛传递给心灵,我能找到某种生物与其对应。她佝偻的背,让她看起来跟一只虾有着惊人的相似,拍一拍衣服,她朝不远处的另一个垃圾桶走去,步态里能看出她试图加速的努力。
有天夜里,我在路灯下的垃圾桶边遇见她。她说睡不着,就出来转转。我匆匆跟她说几句话,约定明天中午在路灯下见。第二天,我把书房里的废旧书报捆扎好,送到约定地点,她格外开心。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都给你留着。
她朝我鞠躬,喊我先生,说谢谢。
捡拾废品是她的生存方式。来去路上,我们会做最简单的交流,打个招呼,或提醒她要下雨了,抑或我停车把废品从后备箱抱出来。我为此感到不知疲倦,且有一丝快乐。我在潜意识里给她贴上便签,认定她是个需要物质帮助且顽强地生活的人。年迈、无助、却又独立生活,她是值得帮助的人。我去接近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老妪且假定她正被贫穷困扰,这会不会显得十分贸然和唐突?这样的心灵之问在当时并不存在。
三
直到现在,我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她八十四岁,北方人;老伴常年瘫痪被儿子接到东北休养;孙子曾在北方读书,现在韩国留学;她年轻时,在路边卖炒货。这些碎片无法拼凑出我对她的完整认知,我武断地相信着自己的判断,她在生活的困顿中倔强地活着,靠捡拾废品给家庭减轻负担。
只是一点确凿无误: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着。
在这皖南小城,碧绿的河流穿城而过,山峦绵延,云白天蓝,一个耄耋老人没有选择跟她年龄相匹配的安逸生活,那她应该是肩负着生存压力。有次,我约她见面,顺带送给她一块肉。担心她牙口不好,我特意让肉贩切肥一点的。我把肉递给她时,附近几个妇女刚好走过来,我慌里慌张,好像有种心虚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我担心自己的善意会轻易被她的邻居们嘲笑,因为,我对她知道得实在是太少。后来,我没再给她送过食物。我担心她年纪大,如果吃坏肚子,反而惹出其他事情。
她很开心,我很快乐。有天黄昏,她目送我离开,我回头发现她咧着塌陷的嘴巴在笑,头发被斜阳镀上一层黄晕,瞬间,我有了种悲伤。那种内心的哀感不仅是因为她的垂老与暮年,她更让我想到,人生里,我们该如何与那些行将远走的人告别,如何让他们觉得不害怕不孤单。走着,走着,我想起已离开人世的至亲外婆及外公,想起了他们身前的病痛与不安。走着,走着,太阳落山了,天黑将下来,城市顿然安静不少。
走着走着,那种曾经在内心盘踞的慌张也随斜阳一起消失。世界有很多东西不真实,但也有很多东西是真实的,就在刚才我看到了她在夕阳里的笑容,那表情像是从心湖荡漾出来的涟漪,闪着太阳的光,在脸颊上起伏。那笑容如此真切,让我感到心痛却又温暖。这痛是一种苏醒,一种情感的敏锐反应。此外,在咫尺处,这位我不知道姓名的老人,给予了我在工作、家庭之外的某种隐秘的快乐,那是温暖的快乐。
四
修车铺的后面是一排门市。
第一家卖调味品,女老板卖东西不足秤;第二家卖包子,老板儿子有天指着一个地摊卖菜阿姨大骂;第三家是个小餐厅,有天我旁听了女老板列举修车大叔的种种抠门行为。她说,他会去各小区楼道搬回被人遗弃的自行车,修修补补,一二百元再卖出去。这种道听途说的轶事,就像她餐馆的酱料一样,给人们枯燥的生活增添过不少滋味。
傍晚时分,这些门店的生意略显清淡,女人们便会闲坐在修车铺的背后,像几只麻雀叽喳不停。有次,我在车铺买锁,听见她们正在聊上次老太太过来修车的事。大致意思是,她根本不缺钱,也不可怜。犀利的言辞中充斥着对一个暮年老妪的轻蔑与不屑,她们似乎在责难一个人不应该因衰老而获得些许尊重与爱护。
在回家的路上,我决定去她家看看。小区门卫对她很熟悉,只告诉她的门牌,此外并未多说什么。邻居说,她们家确实是拆迁户,老太太一个人住这里。房子在一楼,她并不在家,我透过窗户看到屋内一堆堆的废旧物品,折叠打捆之后堆在客厅、卧室,甚至连餐桌上也放了几本旧书。隔着玻璃,我能感受到无处下脚的局促与压抑。
如果说我是个新闻记者,那么,至此我始终站在外围,并没有真正走入事件的内核。屋子堆满废旧物品,这已超出个体认知的常情,看来,她捡拾旧物并不完全是因生活所迫。顿然,我曾经带给她的那些旧书、塑料瓶具有了双重意味,它们是在阻碍她的正常生活,还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慰藉与愉悦,我也陷入茫然。显然,囤积旧物,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在一个耄耋老人的内心,这些旧物或许重于遥远的儿子、媳妇,甚至孙子。它们一捆捆,一堆堆,像一个家庭的常住人口,日日相见。
废旧物好像比贫穷更可怕,牢牢地占据着她,占据着她的白天与黑夜,占据着她的衣食起居,它们绑架一个暮年老妇,吞噬她的最后时光。我在其中,像个帮凶,助长她对旧物极不合常情的占有欲。我曾问过她,你的废旧物品都会卖掉吗?她并不热衷回答这样的问题,闪烁其词地一带而过。一个词闪入内心,我顿然明白,囤物癖!心理学认为,它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由此可见,皱纹、白发、黑斑攻占了她的肉体,而某些可怕的难缠的疾病正在袭击她的心灵。而这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后来,我开始犹豫,我对自己送她废品的行为也产生质疑,我不清楚自己是在赠与她快乐还是在不断激发她对旧物那种病态的痴迷。
很多个夜晚,我驱车回家会看到她依旧在垃圾桶里捡拾东西,明灭的灯光下,她的身体越发瘦小,我有时会停车在远远的地方用手机拍她,当她消失不见,我也就离开。她似乎在夜晚里活得更自如,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鱼,游弋在海的深沉里。在灯火闪烁的夜晚,我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跟白日里相比,她的步态要轻盈敏捷得多。
五
后来我去上海读一年书,期间回来时遇见她,她万分激动地问我:先生你去了哪里?最后一次,她见我们推着孩子,上前摸了一下孩子的小手。至此,我们再未见过。
她不再出现于我的日常生活,我对此有种种猜想,有时,我想去她居住的小区询问一下,但又害怕人们告诉我她已经不在了。也许,他北方的亲人将她接走,她回到故土。
这是个没有来龙去脉的人际交汇。在俗世生活,我试图表达的善意最终显得如此苍白,她的处境超越我的理解,我看到的是孤独,是寂寥,是一个人在晚年里渐渐落入病态生活圈套的现状。邻居说起她,脸上带着隐匿的厌恶与提防,抱怨说旧物有气味,又有安全隐患。衰老磨灭她的理智,她年轻时做小生意的智慧被可怕的心魔取代,这必然招致邻居的不满甚至恐慌。心怀恐慌的还有我的妻子,她到家后,立马用消毒液清洗孩子的手。
我在孩子醒前,大致完成关于她的叙事。霜降过后,皖南的气温越发低了,户外桂花盛放,香味浓郁,我深深呼吸。每每想起她,我有无助的担忧,那是无法跟别人分享的些许焦虑。我们彼此很陌生,也很熟悉。我愿她身体依旧硬朗,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安度晚年,醒来时屋里有人陪她吃饭说话,不再出门翻捡垃圾,不再痴迷废旧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