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懂事起,我就认识雪峰了,那时大约三四岁吧,我每天屁颠屁颠跟着雪峰后面,不停地喊着峰儿峰儿。
雪峰姓李,比我大两岁,他家的房子和我家只隔着一个坝子,很近,于是我从小就和他要好。
雪峰的父亲是抱养的,据说雪峰的奶奶本应该是他的姨奶,因为膝下无子,在雪峰父亲十二岁的时候,把雪峰的父亲抱养了过来,从此雪峰也就跟着姓李了。
雪峰有一个姑姑,两家关系并不要好,在雪峰奶奶死了过后,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更加糟糕。
大约是因为房子吧,雪峰的奶奶并没给雪峰的父亲留下什么财产,只有一栋破败的老屋,从中隔断,雪峰的父亲占了两间,雪峰的姑姑占了两间。
虽然隔得很近,但关系却非常遥远。
雪峰的姑姑有两个孩子,年岁和雪峰差不多,很少和雪峰一起玩耍,甚至,彼此都不进彼此的家门。
因为雪峰姓李,这个姓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是独门独户,并不受待见。
雪峰有一个哥哥,和雪峰差了十岁左右,在雪峰四五岁时,他的哥哥就外出务工了,我儿时并不曾见过他哥哥面,只记得,雪峰有这么一个哥哥。
后来,他哥哥也很少回来,或许因为家穷,或许因为生活窘迫,总是回来得少。
雪峰的父亲在村里做砖烧窑,可生活依旧难以维持,只能找左邻右舍接济,或许因为大家都穷的缘故,伸出援手的人很少。
儿时,我父亲有一门手艺,早早外出务工,赚了些微薄的收入。母亲心地善良,见雪峰家穷困,便时时帮衬,于是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就好了起来。我和雪峰的关系也就更加亲近。
雪峰很聪明,很小就会做很多东西,譬如弹弓,譬如火药枪,他总能凭想象依靠自己的双手打磨出来。
那时,我总是羡慕的……
小学时,我和雪峰同一个班,同一个老师,一起上下学。每到放学的时候,邻村的孩子总会把雪峰堵在路上,不由分说地围殴他,把雪峰打得鼻青脸肿,然后一哄而散。
我个子矮小,总是站在旁边无能为力,待其他人散了,我才看见雪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擦了擦鼻前的鲜血,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天空。
我说,雪峰,你咋不哭?
雪峰说,哭有什么用。
我说,他们打你不痛吗?
他咬了咬牙说,放心,早晚我会打回来。
我以为雪峰会把这事告诉老师,但他每次到教室都装作无事人一样,并不把挨打的事情告诉老师,虽然到放学的时候,他依旧会挨一顿打。
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欺负他的行列,哪怕是低年级的小孩子,也会伸出手来打雪峰一拳或者踢雪峰一脚。
问他们原因,他们说,只是因为雪峰好欺负,长了一副挨打相,不打就不舒服。
我知道,是因为雪峰家穷,没人撑腰,所以这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后来,雪峰被欺负的事情被雪峰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也是默然不吭声,只劝雪峰放学早点回家,不要逗留。
可是,有什么用呢?
雪峰的表哥和我们一个班级,放学的时候,走得最早的就是他们两兄弟,生怕和雪峰沾染上半点关系给自己惹来麻烦,更别说帮助雪峰了。
有时,不愉快了,或许还会欺负雪峰一下,雪峰也只是忍着。
或许因为经常被欺负的原因,雪峰并不太喜欢学习,成绩也是一落千丈,经常在班上垫底。
于是,老师也不太喜欢雪峰了。
雪峰被欺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但谁也不制止,谁也不停手。
我一直觉得雪峰很聪明,就像他会做那么多玩具,就像他从小就会在河里钓很多鱼,这些总是其他孩子可望而不可及。
他钓鱼的时候很专注,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线,无论周遭有任何响动都不会转移他的注意力,等到鱼线稍有动静,他就会迅速地抓住鱼线,鱼儿就上钩了。
有时,鱼太少,鱼儿不上钩,他又会想很多办法,譬如去山里挖些野菜野草洒在水里,引诱成群的鱼过来。
反正,总是丰收的,在钓鱼这方面,我离雪峰差得太远。
我说雪峰,你钓鱼怎么那么厉害?
他笑,说,钓不到回去就会挨打。
我以为他玩笑,后来才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在那个少不更事的年纪里,对贫穷的理解还非常模糊,谁又能明白食不果腹的悲哀。
雪峰说的是真的,到了小学五年级,学校里高年级的同学都到镇上读书去了,雪峰报仇的机会来了。
他身材高大魁梧,非常壮实,比同龄人高出一头。虽然每到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却从来不觉得寒冷。
那些曾经欺负他的同学慢慢开始畏惧他了,他也等着那些人落单后用拳头报复回来。于是,放学后,总是看见雪峰在欺负别人,而再没有一群人围殴他了。
同学们见了雪峰都躲,有些曾经欺负过他的同学害怕他报复还变着法讨好他。
他开始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后来,学校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便把注意力落到我的身上。
我比他矮了很多,胖胖的,总是跟在他的身后,他就开始叫我的小名,起初单独叫,后来在同学面前叫,再后来,为了省事,就把小名改成诨名。
我的小名很简单,大孬儿,雪峰便把中间的孬字去掉,变成了大儿。
他体格健壮,这样叫的时候我总是拿他没办法,这种羞辱我只装作没有听见。
我总是在想,雪峰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羞辱我,要欺负我?
慢慢的,班上的同学都开始这样叫我,他们以此为乐趣,以羞辱和欺负他人为乐趣,似乎除此以外,人生便再也没有意义。
我渐渐的和雪峰疏远了,甚至有时我想他曾经被那么多人围殴是应该的,因为他连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得。
或许,这是人性使然,他被人欺负久了,心里已经扭曲,便想着法子欺负他人来使自己内心快乐。
人啦,总是喜欢变相把自己的痛苦施加于他人。
小学毕业后,雪峰没有升入初中,他辍学了,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父母也不曾告诉我。
由于曾经受过他的羞辱,我对他也有了怨恨,并不太想关注他。
后来,偶然从家里人的口里知道他外出务工了。
或许在他们那个贫穷的家庭里,知识并不能带来什么东西,但是务工不一样,可以赚钱,可以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
初二的时候放假回家,我奇迹般地见到了雪峰,他牵着一头牛走在河边的草地上,看见我,向我招呼。
他学会了尊重人,再不喊我的小名,喊起我的大名来又总是很拗口。
他长高了,变得更加壮实,皮肤更加黝黑。
我走过去,我说雪峰,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他笑,说,就在县城里面做事。
哦!我说,那肯定赚钱了。
他嘿嘿笑着点头,说,你现在读书好吧,我听我妈说你成绩很好,我们这个村子里就你在读书了,你自小就爱读书,成绩好,好好读。
他的口吻突然像个大人一样,我有些不习惯,只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明天赶集,我请你到街上吃顿饭行吗?
我说雪峰,你又要走吗?
他点头,说,是的,这次就不是去县城了,是去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说做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去我哥哥那里。
我才突然想起他还有一个哥哥,我说雪峰,我都忘记你还有一个哥哥了。
第二天赶集,雪峰请我在镇上吃了一碗馄饨,2元钱,这是雪峰第一次拿自己赚的钱请我。
他说,你知道吗?我们这里叫包面,外面叫他抄手,还有馄饨。
其实,我知道这些名字,但我依然装作很惊讶,抬头看着雪峰说,你真了不起,知道这么多。
他憨厚地笑,继续讲一些稀奇的事情,虽然那些事情在我看来习以为常,但我不忍打断他的兴致。
末了,我说雪峰你哪天走?
他说,在你上学的时候了,你没时间送我。
我说好吧,那我祝你赚更多的钱。
他依旧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你也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
我点头。
那个周末回家,没有见着雪峰,我知道他走了,但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很多年后,大约有十年吧,我从雪峰的母亲那里得到雪峰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过去。
他接着,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你是谁?谁?
我报了名字,他没有想起来,我便说了我的小名,他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只是说,你现在在哪里?还好吗?
我说还好。
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浙江。
我说哦,挺远。
后来挂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像突然之间生疏了,可是,我又总记得小时候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喊着峰儿峰儿。
后来,村里的人陆续搬走了,我也搬离了那个村庄,回去的时日更少了,对于雪峰的消息就知道更少。
有人说雪峰的哥哥赚了大钱,把父母接去了外省享福去了。
我想,雪峰跟着他的哥哥,一定也赚着大钱了。
那些贫困,慢慢的就成为了偶尔的回忆,就像雪峰钓鱼时的神情,那么专注,后来再没有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又过了有十年,家里老人过世,我回到村里,见着了雪峰的母亲,曾经的老房子已经不见了,那些土地上长满了荒草,一片荒凉。
儿时的热闹自然也看不见了,只有在某家老人过世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才能依稀想起曾经那么多人住在这里,守着贫穷过日子。
雪峰的母亲看着我说,你现在不错了,雪峰还没结婚,可以帮雪峰介绍个女朋友吗?
我有些惊讶,我以为雪峰早结婚了呢,我以为雪峰孩子都很大了。
我笑着说,好,好。
因为这个缘故,又和雪峰有了短暂的联系,他开始和我通电话,可是没有太多可聊,我们之间已经缺失了大多的共同语言。
问天气问工作问候家人,然后就是聊时事,他总是把自己从某些地方了解的时事拿来探讨,可是他的想法又异常天真,我总是无言以答,不想和他争论,只能不停说好。一通电话下来,心里异常劳累,后来,有些害怕接他电话,甚至害怕和他聊天。
慢慢的,我开始明白,他虽然在外面闯荡了很多年,但是他的层次还停留在小学时候。
一如,他总是告诉我,他又给谁汇了钱,又开了什么车,但是一谈到找女朋友的时候,又要求对方不能看中这些物质方面。
我明白他内心的虚妄,人都是这样,越缺失什么越希望得到什么,越自卑越希望被人看起。
我也慢慢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单身一人,物质虽然能改善生活,但是改变不了认知,改变不了层次。
我也渐渐懂得,所谓知识改变命运的含义。
他见我不太喜欢说话,以为我性格使然,内向沉默,便主动来开导我。
我知道他好心,但是又不能说明,怕刺痛他的自尊心。
渐渐的,又开始疏远,或许,从来就没有亲近过。
偶尔,他会给我发一些信息过来,但是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视频画面,或许在他的眼里,男人的爱好都是女人,也或许,在他的朋友里,大家的爱好都是女人,除此,已无其他爱好。
我只是回他,不要发这些可以吗。
他或许感受到我的反感,也就不发了。
奶奶过世那年,我回了村,因为奶奶的事情,我和家人闹得不愉快。
但是,那年,我奇迹般地看见了雪峰。
这是近三十年来,我再一次看见他,他比以前更加魁梧,更加壮实,但个头却没有长高。
他手里提着渔网,从河里捞鱼回来,看见我,先是惊讶,然后简单地问候,你回来了?
我说是的,我内心充满惊喜,以为久别重逢,我们会说上很久的话,可是,只短暂的问候后就匆匆作别。
忙完奶奶的事,我单独去看了雪峰,他坐在河边,手里拿着鱼竿,正在钓鱼,看见我,站了起来。
我说,咋样,钓到了吗?
他不再憨厚地笑,淡淡地说,钓着玩,没事做。
我说,钓鱼成了爱好,不错。
他说,在外面的时候,没事就钓钓鱼。
然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我站在旁边觉得尴尬,便找了个理由离开。
离开时,我回头望他,他如小时候一般坐着,双眼还那么专注,只是,如今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乐趣。
家里人说,你少和他说话,他说话不分轻重。
我笑,说,小时候我和他最好了。
离开那天,我的车路过他的门前,看见他站在门边,我摇下车窗,看见他,正想招呼,他的父亲突然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他说,你别走,你看,你把我的水管都压着了。
我立刻熄火,走下车去,才发现公路上他家埋了水管,我立刻一脸歉意,说,不好意思,真没看见。
雪峰这时走过来,我以为他会替我说上两句话,但是,他一脸冷漠,看着我说,你咋没长眼睛呢,这门前有水管,你咋看不到。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言语,突然愣住了,半晌,一脸歉意说,真没看见,真是抱歉。
他掂量了一会儿,似乎要我赔偿的话说不出口,才作罢,说,以后注意了,如果再压坏我就要你赔了。
我说,好。
看了他一眼,脸上的尴尬转为了苦笑。
我以为过去的计较是因为贫穷,但是后来才明白,人内心里的计较是天性使然。
一如在我心里,雪峰曾是我童年时最要好的人,可是,在他心里,或许,童年早已变得不重要。
当我们努力抓住过去生怕它流走的时候,在某些人的眼里,过去早已是过去。
我不知道雪峰是经历了社会后变得这么现实还是天性这么现实。
可是,这份现实让我突然想逃,逃得远远的,甚至想逃出那段童年。
我理解农村人的计较,但是,我一直以为,雪峰和小时候应该不一样了。
可是,他真没变,除了魁梧壮实了,一切没变。
我们没有告别,或许,我们之间已无需告别。
后来,我很少再关注雪峰的事,虽然他偶尔还是会发信息过来,但是,我已经没有再回复的心情。
我只是听说,他还一直单着,正努力想找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