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灾难面前,人容易
低估韧性,而夸大痛苦
殊不知,咬咬牙关
一步一步走,就走过去了
回头看,不过是
群山险峻,步步惊心
一
在将近半个月时断时续的中雨,闷得能拧出水来的天气后,连天而至的暴雨又猛地下了三天三夜,屋子前的池塘里,黄色的泥水上漂着许多细而圆的绿色小叶片子,父亲前年在池塘里插了一根茭瓜秧,今年好不容易长成茵茵一蓬,前些天父亲还说,今年茭瓜可以吃个饱,得空要给你城里的姑姑送点去,谁知道被这雨一淋,水一涨,全都东倒西歪,露出一点点细长的尖儿,像要溺死的妇人。房檐上的水淋淋漓漓,像永远都断不了,父亲戴着斗笠,在房檐下抽水沟,背上淋得一滩湿。雨特别大的时候,水在沟里急匆匆跑马一般,一波赶着一波,沟道太窄,水跑得急,漫出来,把旁边的土和草泡开,浸染,泅成大片,形成一条一条的小沟,蚯蚓一般,密密麻麻布满空地。
屋顶的青皮小瓦被雨打得厉害,浸的时间久了,也承不住,房子里这一处那一处,嘀嘀嗒嗒,家里的盆子桶子,全都用上,还是不够,地下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湿着。空气粘乎乎的,一种是霉又不像霉的味道,透过重重的空气侵到鼻子里,让人想呕。
这雨什么时候停呀?刚满十一岁的弟弟,似乎也因这雨,有了挥除不尽的惆怅,他的声音亮亮的,是透过雨幕的太阳。父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装了几只炸辣椒和一点炒茄子的菜碗,皱着眉头对我说,天老爷的事,谁都说不准,等下我要去大堤上抗洪,你是老大,要把家里安置好。
我抬头环视四壁,有什么要安置的?除了几件破家具,一台旧电视机和小洗衣机,两个弟妹,一位患有癫痫病的后妈,我们再没什么了。我不敢问,洪水会不会来,只是听大人们互相传递消息,说水又涨了,袁家坝的大堤快撑不住了,《晚间新闻》麻麻点点不甚清晰的画面并不能阻止我们向往一个外面的世界,这段时间,城陵矶水位不停创新高的消息通过女播音员那甜甜的声音传递,显出一种怪异的紧迫,我们也只能感受到隐隐的焦心,毕竟,城陵矶是个什么地方,有多遥远,我根本无从想象。
傍晚时分,父亲抗洪回来,报告水的消息,说十有八九今天晚上要倒垸子,得收拾好东西,并去新田坑上(我家挨河边的一片西瓜地)把那几千斤西瓜抢到高地上。他忧思沉沉地说着时,雨停了,人松懈下来,才可怕。此时,久违的太阳从西边露了脸,天上一道彩虹横跨南北,七彩绚烂,清晰异常,我因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彩虹,便盯着看了许久,我试图将那些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啊,全部用水彩模着再涂一遍。这么晴朗的天,这么明媚的彩虹,明天准是一个大晴天,只要晴上几日,水位一退,一切就都过去了。
“东虹太阳西虹雨,南虹北虹长大水”,父亲阴阴地说,芬伢,走,我们去摘西瓜,能抢出多少算多少。说完他将板车架搬到滚轮轴上,将两对大蔑箩往上一放,就出了家门,一边走一边回头叫他老婆,王友元,你带两个小的,把灶屋里的东西搬到秀园咀的桔树林去,那里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万一倒了垸子,我们总不能饿死,西瓜卖了,还能换点钱,芬伢,快点跟上,我们得跟洪水抢时间。
纵然无数次听过“涨大水”,但那也只限于文学的想象,如今事儿真来了,只能毫无主张地跟在父亲的板车后,随着父亲脚步的加快,心里踉踉跄跄,慌得很。父亲许是见我一声不吭有些奇怪,便停下来看着我,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要怕,什么坎儿,我们都得过,快点走,西瓜能抢回多少算多少。
我说,嗯,我不怕。我咬咬牙,几步一小跑地跟着父亲的板车,走了两三里,终于到了新田坑上,这块河边的西瓜地,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和我一起孤单,一起寂寞,一起饮水汽,看荷花,是我最喜欢的去处。
河水已经齐土边,父亲走过去视察一番,拿下箩筐,往土边一放,命令道,从土边上摘起,你摘了搬到土边,我来挑了拖到那边的桔子林,动作要快,不然怕来不及。神情严肃的父亲,眉头紧锁,令人害怕,我没有拒绝的可能性。
那天是农历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十八岁生日,是考上大学的第二个夏天。除了我自己,没人记得。
二
从西瓜地到桔树林上的高地,有两百多米,父亲一个人拖板车,因为路被雨水泡稀了,尽管有卵石,板车的轮胎上还是沾了很多泥,推不动,我搬着西瓜放边上的时候一抬头目送父亲,便看到他拖着板车,脸差不多贴到地上,奋力往前拉的背影。我鼻子一酸,恨自己不是个男孩,不能为父亲分担些体力。这使我多年之后不再需要用体力劳动换取生活所需后,对于大街上任何一个以体力劳动为生的人都充满同情和敬意。相比于那些坑蒙拐骗不劳而获者,他们黝黑的皮肤和佝偻的身躯恰恰是他们高贵的标志。
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我咬紧牙,搬着西瓜在地里和路上小跑。我身量小,父亲种的西瓜大,我搬着西瓜,不咬紧牙,根本跑不起。我先把西瓜搬到土边上,估摸着大概有一担了,就一个一个搬着往路上移,这样,父亲拖过去的距离就能尽量减少些。父亲看出了我的用意,目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弓着背拖起板车来。直到太阳下山,天黑了,河水安静,波澜不惊,与天空相互映衬,发出幽蓝的光,我和父亲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父亲种西瓜的技术远近闻名,其产量令人交口称赞,因此,我们再使劲,也只摘了那块土的一小部分。天黑下来,光线不好,做事的效率自然也低了许多,更重要的是,我明显感觉到土里已经进水了,开始只是土湿,慢慢地,水从土里冒出来,然后,水漫过了我脚面,到了脚踝。我以为是正常现象,不敢告诉父亲,他还在那条路上尽其所能地拖着西瓜。直到水淹过我的小腿,漫到了拖板车的路上,父亲才惊觉,大声说,芬伢,水涨得太快了,我们要再快点,再抢几百斤就收工,说完他又拖着板车往桔树林去了。四周除了天边深蓝的幕布和河水静默的轻绡,以及近处隐约浮起的瓜藤,再看不见什么。我只能在水里摸西瓜,即使如此,我的脚步也没有放缓,且西瓜借了水的浮力,滚到土边上要比自己抱过去容易多了。
就这样,水漫到大腿的时候,父亲说,算了,其他的只能丢了,我们回家吧,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恶的西瓜,终于可以暂时和你们说再见。
这堆西瓜,应该不会有人来偷吧,父亲从桔树林经过的时候,暂停在他的西瓜边,语声忧伤。我想,有人偷又怎样呢,距离家里这么远,你还能想出抓贼的办法?唯一的期待是水不要来吧,只要这两天过了,就可以运到城里卖,就不担心了。说完话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拖着两担箩筐,穿过大半村子,走了两里多地,终于回到家里。我跟在他身后,他好像全无知觉,因此我也一直静默着。
父亲一进家门,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就叫醒王友元和我弟弟妹妹,说,趁着还没停电,快点收拾东西,能打捆的打捆,我们要躲灾了。
他的声音在静得出奇的夜里显得突兀而闷沉沉的,让我深感害怕。我也看了一眼钟,时针指在十二点。我先去收拾厨房里的东西,直觉告诉我,躲灾先要考虑吃的。然后,收拾书。什么都不多,没多久就收拾好了。有一套四卷本的《笑傲江湖》,陪我度过了高考时空闲下来又十分紧张的白天和黑夜,我留在旧书桌的抽屉里,我想,即使进水,未必水会涨到桌子面上来,把它留着,做镇宅之宝——我到底对这即将到来的水存了一点侥幸。
三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丘陵区涨水与湖区不同,湖区一坦平洋,垸子一倒,洪水瞬间便可吞噬村庄,一切,而高低不平的丘陵区,若信息不通,水不来到面前,谁都不能确定。
恍恍惚惚睡去,可能是太累,锣鼓声、喊叫声连成一片,弟弟摇了我不知多久,才把我从模糊的梦里拔了出来。等我清醒,村子里各种呐喊声响,远远近近,闹成一片,传入耳鼓,家里更是情势紧张,继母大声叫着妹妹帮她抬火炉子,父亲的身影却是不见。我顾不得昨晚的劳累,连滚带爬起来便代替了妹妹,安排她拿饭锅碗筷。我们开始往不远处的秀园咀桔子园运东西,东边的黄家,西边的李家,远一点的其他几家也都往同一处运着东西,队伍浩浩荡荡,乱糟糟一片,平时家里不常翻出的东西,都亮相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红红绿绿,叮叮当当,平时没说过的互相帮助的话,也都在迎面遇见对方时说了出来,如此,竟少了几分逃难的凄凉,多了些期待中的兴奋,似乎洪水来临,反而成了一个重大的节日。孩子们设想着,坐在自家大门前钓鱼、洗脚,简直还十分的诗意,大概是平时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这偶来的刺激,让人暂时忘却了可能会有的艰难。
从五点多东方露鱼肚白开始,到将家里所有重要的东西全部运完,大概用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到屋后砍了一堆竹子,在桔树林中辟出一块空地,又抱了一大块彩条布,开始搭建临时的房子,我停下来喘着气,看其他人各自找地安置,一种奇怪的快乐笼住了我。
伯父家的房子就在这块桔树林的下面,借着地理优势,他们搬得最从容,且占了最高点。一切安置好,伯母过来问我,你家还有多少米和煤?如果没有,趁水来还有些时间,快点去买些来,这水来得慢,也必定退得慢,你爸爸没有经验,只有住的用的没吃的,有什么用?
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向继母要了钱,骑上单车径直往四里外的粮店奔去。这一路平行的,有一条子堤,平时上学,我们都喜欢在子堤上玩,尽管荒草没径,但陌生感让人更生向往。然而此时我骑车经过一个堤的断口,发现已经有水穿过堤打湿了路面。路上行人稀少,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两脚生风,两个轮子呼呼的,简直要成了哪吒的风火轮。不多久,粮店便到了,前来买粮的人排成长龙,我心急火燎的,想着那渗水的堤口,怕回不去,可没有粮食,一家人如何度过?想想,心一横,继续等着,直到买了三十斤,往自行车后座上一绑,便硬挺着歪歪扭扭返回。
渗水的堤口已经有没过脚踝的水急匆匆地流,横过路面往下面的田里冲,水哗哗响着,白花花的,像个小瀑布。路面被拦腰截断,水势越来越大,如果此时不过去,怕便更难过去了。想着桔子林里的家人,我心一横,推着自行车,一步步迈进急流的水中。这时,水不再是平时温柔安静的样子,而是像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要把我和我的单车推到坑下去,推向更远的地方,我一步一步,扶着车子,拼尽力气与水对抗着,路面下,水奔腾而去,平时的稻田已经成为一片汪洋,如果我连人带车被冲下,便是神仙也救不了。就这几十米的路,当时一往无前地走过,真有走过一生的漫长。
那时,对面一个要过来的男人站在干地使劲喊,太危险了!你这是自寻死路啊!他试着向我靠拢,也许是因为自行车上有些重量,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冥冥中帮了我,我竟慢慢走近了他,他一把拖过我,又帮我将车子推上岸,骂道,你这是不要命呢!好在你过来了,阿弥佗佛!快点回家去!
我谢过这无法去到对面的陌生人,来不及感叹,又歪歪扭扭踩着单车往桔树林去。我听到了轰轰的,像雷而又不是雷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就在桔树林的后方,那条将村子一分为二的子堤那里,孩子们在桔树林里喊,水到王家了,水又到李家了……
四
我家地理位置最低,最先进水,然后是西边的李家。虽有巨大的水响,但我家的水是静静升高的,涨得不动声色。它们从村子后方如无数匹野马狂奔而至,到我家后面就放轻了脚步,漫过我家后,往前面的子堤涌去。子堤环绕前半个村子,暂时没有决口,堵住了它的去路,它便迅速升高,在此处形成一个大水涡,水位迅速窜高,一直升到伯父家门前的路上,这条路,是通往桔园的路,再涨,淹掉伯父家的房子,便淹到桔园了。
水浊黄一片,水里带来了腐坏了的小动物尸体,四处流窜的老鼠,各种植物的碎枯枝,折断了的大段绿树条,卫生巾,塑料袋,泡沫,以及各种颜色的衣服。小孩子们却看到了他们期待已久的大鱼,大大小小贴着水面的飞虫,甚至,还有平时难得一见的神秘甲鱼,它们看上去精疲力竭无可奈何。孩子们站在高地,伸长脖子观望,忽然,邻家的子云指着水叫,看呀看呀,好大的水鱼,快去拿篓子来!快去砍竹子做钓竿!这叫声立即引来兴奋的尖叫、欢快的鼓掌和似乎没有止境的期待,大水的危险被这样的叫声送到九霄云外,而大人们则跑到桔园的最高处望水,摇头叹息,目光散乱,不知所措。
桔园后面的水还在轰隆隆山崩一般倒下来,水位继续上涨,渐渐淹到了伯父家的前坪。我的心里害怕极了,如果失去桔园这最后一片领地,我们便处无可逃了。李家的发明叔跑来跟伯父说,再上涨两米,我们就危险了,抗洪部队都集中在袁家坝,如今袁家坝倒了,他们莫非还守在那里?也不管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以前听说受灾地区会有空投,也不知道我们这里会不会有?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啊!
伯父面色严肃,沉吟半晌说,再看看,水涨起来再说,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