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19年3月末从江南搬到江北的,一是上班能近了不少,二来这几年江北发展得挺不错,生活比以前方便多了。
搬家那天,搬完大件,只剩些零头巴碎收尾时,在电梯口遇到了一对老夫妻。因零散东西摆了电梯一轿厢,我一边简单地归拢一下,给他们腾出下脚的地儿,一边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啊,搬点东西。”那老太太好奇地问:“往里搬还是往外搬?”我媳妇应声道:“往里搬。”这时那老头接着问道:“从哪儿搬来的?”我心里话,这两人咋这么好奇呢,就含糊其辞地回了一句:“江南。”“江南什么地方?”我心说,这咋还刨根问底拦不住呢,就又敷衍了一句:“南岗。”老头忽然有点兴奋地提高嗓门说道:“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老哈尔滨人,这可太好了。这个小区都是外地人。”“哦?噢,嗯。”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于是未置可否地应付着。老头怕我没听懂,又重复了一句:“咳,都是外地人,整个小区都是外地人。唉!”我听出这老头有点排外和歧视外地人,但我不想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何况电梯此时已经到了我新家所在的楼层,我和媳妇忙着往电梯外倒腾那些零七碎八的东西。那老两口也帮着往外递东西。快倒腾完时,我和媳妇对他们说:“谢谢啊,耽搁你们了。”“咳,邻里邻居的,谢啥呀。”老太太笑着说。老头特意强调了一下:“我家住十楼,1302,有空来坐。平时缺啥少啥的,我家都有。”
刚搬进来,收拾东西就忙乎了两三天,当然,也免不了要调调这个,动动那个,虽然螺丝刀、钳子、扳手等工具一应俱全,但媳妇要给阳台橱柜底下垫块木板却因没有木工锯而难住了我。我想起搬家那天电梯里遇到的十三楼邻居,他家会不会有锯呢?
因为电梯有梯控,我呼哧气喘地爬了好几层楼,才到了十三层。在1302门前的电梯前室放着一个长长的矮柜,平时缺乏锻炼、基本不爬楼的我靠着柜子定了定喘,才上前敲门。屋里人问谁呀,我说楼下邻居。开门后,老太太乍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我说我是新搬来的邻居,前天电梯里我们见过的,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我说明来意,老太太冲里屋喊:“老头子,楼下新搬的邻居来借你的锯用。”这时老头也走到门口,对我说:“快进屋坐。”“不坐了,大哥,您有锯吗?我想拉一块板。”“你要啥锯?咳,你等着。”说罢,老头去了阳台,我听到他在那里翻腾半天,又趿拉趿拉的过来了,手里拿着三把锯,问我道:“你要锯啥?相中哪把拿哪把。”我仔细一瞅,还真够全乎的,有木工锯、弓子锯,还有把一头窄一头宽带握柄的锯。我挑了那把上窄下宽的握柄锯。老头大概看我不像是个会干活的人,担心我用不好锯,热情地问道:“用不用我帮你锯?”“不用,不用,我自己锯。”“那你拿去用吧,缺啥少啥再来拿。”
下楼时,我还琢磨这老头八成过去是干木工的,要不家伙什咋这么齐全,现在都住楼房了,谁家还留这些工具呀。
锯完木板,又忙乎点别的活,我当天并没有去楼上还锯。过了两天,我上楼还锯,老头热情地把我让到屋里,坐到沙发上唠了会嗑。我才知道老头儿姓孙,今年七十多岁,老伴也姓孙,两人岁数差不多,不过看起来老太太精神头比老头强。据说老太太(我叫她孙嫂)退休前是一个中学的数学老师,但看她有时候在业主群里语音留言,总是就物业发到群里的通知问一些较低级、较常识的问题,我怀疑这老太太不像是什么老师,可能是工勤人员吧。老头儿(我叫他孙老哥)说自己是房地局退休的,部队转业后分到房管处,给领导开小车。巧了,我在上世纪末曾在市房地局办公室工作过几年,一聊起那时候他们房管处的领导,我俩还都认识,原来都是“老房家人”,越唠越近乎。
孙老哥说他们也是前几个月才搬过来的,觉得江北环境好,就搬来了,但搬来后才知,整个小区都是周边市县来的。他和老伴感到很孤单,连打扑克都凑不上手,有时不得不坐车到江南找老邻居玩。孙老哥一再邀请我两口子一起打扑克,我说我打不好,老孙说没事,就是玩。实际上我平时要上班,媳妇也不喜欢玩扑克,但我不好直接拒绝老刘大哥的盛情邀请,就假意敷衍应承着。我想起初次在电梯里遇见时,孙老哥非常关心我是不是哈尔滨当地人,或许他搬到这边后没有找到与他志同道合的聊伴吧,也或许他对外地人多少有些偏见和地域歧视吧。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孙老哥,就这么个在哈尔滨还算有点档次的小区,长年不断有空中抛物的。我在江南住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而在江北却屡禁不止,或许是一些人刚住楼房不习惯吧。我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愿意宽容人,理解人。孙老哥则常常抱怨外地人素质低,埋怨物业管理不好,但我认为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说到底还是环境的影响力不够大。不过,我没有跟孙老哥掰扯这些,我发现孙老哥这人其实挺犟的,和他说话不能戗着来,得循循善诱,因势利导。于是,为了消除他盲目排外的歧视心理,我从房价涨跌的角度委婉地劝导他。
“是呀,外地人来哈尔滨挺多的,房价也被抬高了。孙哥,你买这个房子也不便宜吧?”
“可不呗,就这么个二手房,还花了我快一百万。我是把大发那儿的房子卖了,孩子又给添了点钱才买的这儿。”
“这几年房价上涨是全国大趋势,我们这代人的孩子都跑南方去了,有的还去了国外,这也是大趋势。”
“谁说不是呢,我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儿子在深圳,女儿在北京。他们总让我们老两口过去住,我们也住不惯呀,还是咱哈尔滨好。”
“是呀,哈尔滨好,但这几年年轻人也留不住哇,哈尔滨的年轻人特别是高学历的人不断流出,如果周边人再不来哈尔滨买房子,我们的房价就得跌了,我们的房产就得缩水贬值。”
“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这些外地人?”
“感不感谢先不说,反正只要哈尔滨流失人口能得到有效补充,房价起码还能挺住。”我感觉尽管孙老哥并没有被我完全说服,但至少不再一口一个“外地人”的满是鄙夷和不屑了。
送我出门时,孙老哥发现我瞅了一眼电梯前室的长矮柜,讪讪地解释道:“我那前房主留下的,我从江南搬来不少东西,这个柜子就没地方放了,我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就给搁这儿了,能放不少东西呢。”“物业不管吗?”我欠了句嘴。实际上我搬来的一些东西此刻正临时堆放在楼道里,我想了解一下小区物业管的严不严,多放一段时间行不行。孙哥有点不好意思但却有些强词夺理地说:“空中抛物他们都管不住,我在自个儿家门口放点东西咋了?他们倒是来说过几次,都让我给撅回去了。”
临走时,孙哥、孙嫂还一再热情地约我两口子哪天一起去打扑克。孙哥说:“张局长,哪天咱们到城市之星那个活动室去打扑克,那个活动室比咱们小区的活动室大。”在他家聊天时,孙哥就一再问我现在的工作单位和职务,我实话实说自己在某行政区一个职能部门工作,老孙又刨根问底问是处级吗,得到我肯定回答后,他就想当然地一口一个“张局长”地叫着,我跟他说我早就退长当员了,但孙老哥就像没听懂似的,仍执拗地坚持叫“张局长”。特别是在小区楼下或电梯里遇到邻居时,越是人多,孙老哥喊得越欢,弄得本来低调惯了的我感到非常尴尬,但又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搬完家,归拢完东西后,我就带媳妇去湖南、广西、云南玩了十多天,到家时已经是夜里12点多。到家那天晚上,电梯门一开,我一眼就看到自家门上贴了一张纸条,我还以为是物业或者水电等催缴单呢,揭下来一看是孙哥写的,大意是约我和媳妇去打扑克,还留了他家的座机号。还别说,这孙老哥的字写得还真挺见功力的,遒劲有力,舒展顿挫,收放自如,一看就练过庞中华的硬笔书法。嗨,这老头就是太缺乏安全意识了,不仅留下了自己家的座机号,还像告示一样把纸条贴在我家防盗门上,也不知道贴多久了,这不是昭告天下,此家无人嘛。媳妇看到纸条时就有些生气,我说岁数大的人,考虑不那么周全,别计较这些。第二天,我拿了一些外地买的土特产和在张家界景区买的一副工艺品扑克,到老孙大哥家串门。唠嗑中,我说了自己平时上班挺忙的,周六、周日还得去江南陪老人,媳妇也要去陪岳母,暂时都没时间打扑克,等以后有空再说。老孙很喜欢我送给他的那副印有张家界景区照片的扑克,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对于我说暂时没时间打扑克的客套话,他好像听明白了但似乎又没有真明白,此后又断断续续约了我几次,但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以后就渐渐不找了。对于拒绝孙老哥打扑克的邀约,我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真的是对打扑克没有兴趣,而且平时确实也有很多事要做。彼时,我还不能真正理解一对退休快二十年的赋闲空巢老人的寂寞。或许,打扑克是他们安度晚年的主要乐趣啦。
此后的日子,我偶尔碰到孙哥、孙嫂老两口出门坐车去江南找老邻居打扑克。除了打扑克是两人一起行动外,其他时间老两口从没有一起出现过。往往是我早上六点出门时,在电梯口或院子里会遇到老孙大哥。多年来,我习惯起早,习惯六点出门去单位,而老孙的习惯是五点半下楼遛弯,六点回家,雷打不动,所以我们总能碰上,但见面时往往是一个进一个出,根本说不上几句话,打个招呼我就匆匆走了。我媳妇则总能碰到孙嫂,孙嫂爱去超市和菜市场买菜,哪里市场有什么新鲜菜或者哪个超市新开业搞活动,刘嫂就会第一时间热心地告诉我媳妇。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如流水般滑过。不承想,岁月静好的日子忽然被新冠病毒给搅乱了。2020年是我家搬到江北过的第一个春节,结果却是在猝不及防的疫情中度过的。尽管疫情闹得人心惶惶,足不出户,出门也只能道路以目,保持安全距离,但传统的新春佳节还得过。有一天,我家的对讲门铃响了,从对讲屏幕中一看,原来是孙嫂,忙给她叫了电梯,原来孙嫂要来给我家送她自己腌的酸菜。疫情稳定间隙,我去外地出差,回来时也不忘给孙哥、孙嫂带点东西。有一次,我拿了一桶从杭州买的茶叶想送给孙老哥。那次,我已经学聪明了,再也不像头一次那样爬好几层楼了,而是在楼下按孙哥家的门铃。对讲中老孙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反正说什么都不让我来他家。我还纳闷呢,这孙老哥咋了,平时蛮热情的,见面总是老远就笑着打招呼,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今天咋还不让来家做客了呢。尽管有点搞不懂,但出于对人家隐私的理解和尊重,我就客气地说那就先不打扰刘哥了,讪讪地回了家。
这事大约过了二十多天,在一个周六上午,我家的门被人敲响。开门一看是孙老哥。“哎呀,老哥是您呀,咋还爬楼梯呢,您按电铃我就给您叫电梯了。”“张局长,没,没事,三楼也不高,还爬得动。”老孙大哥说着话,把手里拿着的一大塑料袋豆芽急火火地递给我说:“你大嫂自己生的,好吃着呢。”“哎呀,谢谢大哥呀,代我好好谢谢大嫂。”我一边接过豆芽,一边往屋里让孙老哥,但孙老哥死活不肯进屋,就傻傻地站在门口,嗫嚅着说:“张,张局长,上次真不好意思。我感冒了,怕自己得的是新冠,就没敢让您来家里坐,您千万别怪呀。”“咳,老孙大哥,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呀,疫情期间多注意防护是对的。”“张局长大人大量,您不怪我就好。”老孙大哥颠来倒去还是那几句话,我忽然想起上次给他带的茶叶,见老孙坚决不进屋,就告诉他等我一下,我到茶几那里找到茶叶桶,拿过来递给老孙。老孙像怕山芋烫手似的赶忙往后缩,死活不要,非得推还给我,然后逃也似的去按电梯键叫梯。电梯到了后,他一边慌乱地按下楼层键,一边重复着那句“张局长,上次真的不好意思,没让您进屋……”在电梯上行过程中,我还能听到老孙大哥没完没了地解释,不由得摇了摇头,咳,这个孙老哥咋那么较真呢,我也没怪他呀。
今年过年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孙老哥早上遛弯,后来再遇到时,我问他这一阵忙啥呢,咋总没见到您呀。他说前一阵子住院了,问他啥病,他也不说。我这个人不善于观察,后来有一次,媳妇跟我说:“我怎么觉得老孙大哥好像得了啥病呢,是不是得脑梗了。”“你咋感觉的?”“几次遇到他,发现他现在常常发苶,走路慢腾腾的,人也不像原来那么有精神头了。”经媳妇这么一提醒,我再见到老孙时就注意观察了一下。还真是的,这老孙头看起来腿脚已经不那么灵便了,眼睛也有些锈浊,眸子暗淡无光,总给人一副没精打采、老气横秋的样子。我这搬过来才三年,老孙怎么老得这么快,今年他才七十二、三呀。
每次见到我,老孙还是叫着“张局长”,只不过不是老远就喊了,而是到了近前,我认出他来,喊他“老孙大哥”,他才反应过来,讷讷地说:“哎呀,张局长,我才看着您。您这么早就上班?”我边与孙老哥说上两句,边擦肩而过。有时候,感觉老孙大哥想和我多说几句话,但又欲言又止,我出门只想早点到单位,也就没有站下来多唠几句。
疫情严重时,小区封控过几次。老孙大哥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不是抱怨物业不经常给楼道喷洒消毒水,就是抱怨不让出小区去药店买药,总之,就是对一些防疫政策不满意。我听明白了,这里边确实存在基层防疫工作不到位的问题,但也有一些问题是孙老哥太较真了,有点矫情了。比如,物业给楼道喷消毒水,我感觉在疫情严重那几天还是挺频繁的,只是消毒水挥发得太快,但老孙头就说他那层没有给喷消毒水,并几次三番地反映到社区和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