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以后上学是不是就方便多了呢?”
“那还用说!大人们都说,要好好感谢……”
欢快舞动着的麻花辫和一板一眼的小寸头手拉着手奔向家中。
路远看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背影,自己的少年时代也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一蹦一跳地闯入脑海。他不禁笑了笑,只不过是皱着眉头的,继而敛起笑容,将目光投向另一边——一群忙碌的“黄帽子”,山路盘旋复杂,机械无法到达现场,一切还得靠人工。鲜艳的黄帽子在这座封闭的山中小村显得格格不入,这些人是路远找来的。
三只不知名的鸟儿坐在一边的木兰树上,看着下方忙碌的黄帽子一言不发。
“这里是我的起点,我的征途开始的地方。”路远在心里想。这就是他要来木兰村,并一定要修路的原因。木兰村不大,或许一场泥石流就能将它吞没,可在每一个村民,每一个爱它的人心里,村子也不小。
少年时代,路远得知村子里那些孩子翻山越岭,历经“千难万险”去上学的时候,他很不解,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要守在这个山旮旯里呢?长大了他才明白,每一个木兰村民的脚下都有着隐形的根须,扎根生长在村子里,吸取可供他们灵魂生长的营养,挪动的话,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性命不保。
十多年前,木兰村的村支书一直在统筹着道路的修建工作,可随着他的离开,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起被冻结的还有那条启动修建了一截的路。
二
“是的是的,就这样办,这次真是多谢您了,还有啊……”村支书抱着木兰村里唯一的电话,耳畔“滋啦”的电流声无法阻挡他此时火炬般的热情,一幅美好的乡村图景逐渐被照亮。
村支书四十来岁,一年前被调到木兰村,是个怪玄乎的城里人——起初村民们这么想。是啊,哪有人整天捧着个厚笔记本,背着个大背包,整天在山上,在田里四处乱晃呢。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从衬衫口袋中抽出一只锃亮的黑钢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咚咚咚。这又是他在敲村民家的门了。这是个有点憨的村支书,整天跑这家,跑那家,就好像自己永远不会累一样。哪里有困难?哪里不方便?他总是这么问。
“你啊,整天脑子里装的都是别人,什么时候才能多关心关心自己呢……”妻子还在世时,常常这么唠叨,他咧嘴笑笑,“嗯,好像确实该刮胡子了。”他摸摸下巴,理理衣领,将衬衫口袋中的钢笔摆正。
“嗯,有什么事之后再联系……”村支书等待着对方挂断电话,欣喜与期待在眉目间绽放。他突然想到每次组织村里人看露天电影时,搬着小板凳的孩子们那写在脸上的激动,自己现在和他们应该也差不多吧。是的,要致富先修路,尤其是对这个小村来说。村支书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如今修路的事终于提上了日程,当然,修路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种植果树,发展养殖业……如果把这条路比作他们的征程,那它不过才刚刚开始呢。
太阳早已敛起它的最后一丝光芒,村支书却还饿着肚子,常年不规律的饮食作息宽大了他的衣服。啊,该回家了,晚上回去还要辅导儿子功课呢。
三
路远这次很久没有回城里的家,久到新婚妻子第八次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快啦快啦,路远这么回答。一年前,路远大学毕业后,选择了下乡当村官,且特地申请到这个条件艰苦的木兰村。现在他看着这条沥青铺就的路,心里百感交集,特别是看着那十几年前修的一截路,与刚修的路的结合处,他只觉得鼻腔里涌出一股酸涩。这个征途的交接棒,他接好了。
“黄帽子”们正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一旁的几个村民已经准备好了一大串红艳艳的鞭炮,就等着点燃,庆贺这条能够跑汽车的路终于贯通了。
晚上,大家都喝了点酒,一向对路远有些敬畏的“黄帽子”们说话也没那么干瘪、客气了。其中一个“黄帽子”不解地问他怎么会想到来这儿当村官。“少年时代在这待过两年,感情还是深的。”路远这么回答,不过,这两年却胜似二十年。大家显然没能把城里人的他和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联系起来。
“哎,要是咱啊,名牌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安心过日子就行,根本没有那个觉悟窝在这个地方。咱也没啥追求,只求个自己和家里人身体健康,高高兴兴……”
酒精无限地放大了路远心底的一点不易被察觉到的情绪,少年时期便显示出了超越同龄人的稳重的路远,此时竟想大喊一声,自己也只求个家人身体健康。
但这一点情绪很快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因为世界上本来就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遂愿的,不然就太单调了。
四
路已修了一截,村民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个大工程。村支书更是,几乎每天都要去现场,问问进度,关心关心工人啦,几个月下来,大家都对这个瘦瘦的,目光坚定而明亮的村支书印象深刻,哦,还有他胸前的钢笔。
那天是例行要去村民们家中走访的日子,刚从修路现场上回来的村支书加快了步伐。唉,家里的收音机坏了,什么时候还得带出去修一下,顺便买几本上次村里孩子们说想要看的书。下次安排看什么电影好呢?对,就看《当幸福来敲门》。灰蒙蒙的天空不能使村支书的好心情褪色。
可惜,那部电影再也放不成了。
雨点像和大地有仇似的,猛烈地袭击着所到之处。村支书从床上惊坐起,目光被牵引至窗外。胡乱系上扣子,庄稼、危房、还有路……几个沉重的词压在村支书肩上,他将它们一一扛起。
村支书望了望尚在熟睡中的儿子,赶忙冲出了家门,钢笔滚落在地上。
飞奔着,飞奔着。
飞奔于我的征程。
永远也没有回来。
那天的记忆早已被撕成一地碎片。
少年时人本就贪睡,也许当时真的本就什么也没看到吧。路远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小雨,他寻找着父亲的身影。“这么一大早就去工作了……”地上的那支钢笔打断了路远的咕哝。这是父亲最宝贝的东西,是许多年前母亲送的,现在却像一颗弃子一般躺在门旁,路远小心地捡起擦了擦。
“咚咚咚”。敲门声敲在少年还在成长、不太坚硬的心上。
“路支书……他……泥石流。”来人满脸雨水,看着那个懵懂的少年,他的语句千疮百孔。
五
后来,那支钢笔成为了路远随身携带之物,但他时常感觉从钢笔下诞生的每一个字,都像写在他的心尖上。真不知道是谁在写啊,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呢?路远想到父亲苍劲有力的钢笔字。是父亲您吗,您要我完成您未完成的遗愿吗?
路远在村民的指引下登上了一条山中小径——其实不需要指引,就算已经过去十余年之久,这条路他也熟记于心。但他还是要问,他要强化村民们对这座山的记忆,对前村支书,路明的记忆。
山坡上的杂草极其嚣张,路远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座小碑,很朴素的石碑,上刻有“路明”二字。他清了清嗓子,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要说的话太多了。路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他蹲下来,将钢笔放在石碑前摆正。
路远盯着石碑说:“爸,你看到了吧?”
一阵风扫过林间,哗哗作响的树叶仿佛在回答。
路远才发现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村的全貌,挨在一起的白房子,不规则但拥有美学效果的田地,以及那条青龙一样在树影中蜿蜒的路。这是生命的多种形态,路远通过观察它们在构建自己的未来。
他捡起那支笔,再次装入口袋,看向远方。
连绵的远山之上涌起一抹蓝痕,仿佛有自己的主意,薄薄地贴在天边,向前延伸,像一条明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