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少时,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梦,一个关于文学的梦,一个关于作家的梦。因为喜欢读书,所以对那些写书的人极其崇拜,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那样的人。然而,那梦,就像是悬挂于天边的彩虹,美丽、炫彩,却又遥不可及。
父亲很爱读书,读文学书,读历史书,读医学书。家里靠西墙边有一个书桌,上面立着一个简易木质书架,满满的全是书,厚的、薄的、新的、旧的文学书籍;有线装的、简装的医学方面的书籍,此外,还有语文书。在那个时候,父亲能买一些文学书来读,在当时农村确实是第一人。我的读书爱好,便是在那个时候就被培养了。
开始有兴趣的读书,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起因是父亲讲的《水浒传》里边的故事。刚开始并不知道那故事出自哪里,只是觉得很好听,里边的英雄豪杰杀富济贫,英雄义气,甚是了得。记得听故事的时候是冬天,父亲讲的故事并不是专门给我讲的,他是在吴爷爷家,坐在炕沿上,一边喝着他家的茉莉花茶,一边讲故事。因为父亲是语文老师,他的语言组织能力极强,记忆力也是极佳的。每次讲的时候,他声情并茂,用自己的语言,把水浒传里边许多精彩的章节声情并茂地讲述出来,而每当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听故事的人都觉得意兴阑珊,没有过足听故事的瘾,还想让他再多讲一个故事,他却说,明天的故事会更加精彩。确实,随着小说里故事情节的发展,故事一个比一个有吸引力。讲的人如醉如痴,听的人也如痴如醉。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窗外,北风呼啸,雪落的声音敲打着窗棂,发出唰唰的声响。屋内,灶膛里的火还没有熄灭,滚热的炕上坐满了听故事的人。我和吴奶奶的小女儿同一年生的,年岁相当,让我们两个成为很要好的玩伴。我们坐在她家的热炕头上,吃着刚刚炒好的爆米花,耳朵里听着英雄豪杰的故事,幼小的心灵深处是满满的幸福感觉。
后来,偶然翻阅父亲的书架,发现一套蓝色封皮的书,名曰《水浒传》,当时并不认识“浒”字,翻了字典,才知道正确读音。翻看着目录,恍然明白,父亲每天晚上给我们讲的故事,原来出自这本书里。好奇心驱使,让我翻看起来,尽管有许多不认识的字,尽管半文言半白话的小说让我一知半解,但里边精彩的故事却让我夜以继日地读了下去。
此后,便增加了读书的兴趣。当村里的小伙伴在外边踢毽子、跳绳、跳格子的时候,我却能安静地坐在屋里,翻看着父亲的书架,在里边寻找着感兴趣的书籍。父亲见我爱读书,便给我买了《古代寓言故事》等通俗易懂的故事书。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他又订了《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杂志。
当自己家里的书读得差不多的时候,知道小学校长家里订有一些报刊,而且,他家也有一些藏书,这让我心生羡慕,垂涎不已,好在,校长和我父亲是同事,关系较好。凭着这层关系,我便时常央求父亲带我去他家。而每次到他家,他的小儿子都带我到书柜前,我用贪婪的眼神看着里边的书,我发现,他家的书比我家的多了许多。有大部头的小说,也有单本的杂志。
父亲和校长聊天,喝茶,临走的时候,我便能借走一二本书。借来的书,看的时候会小心翼翼,生怕给弄脏了、弄坏了。尽管那时还没读过《黄生借书说》,但却已经体味过“书非借不能读也”的感受。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寻找一切空闲时间阅读,读完好再去借。有时候,天色已晚,借来的书看完了,又想再看另外的,那时候,一种急切的心情左右着我幼小的心灵,读书的欲望一旦产生,便犹如汹涌的波涛,泛滥成灾。我怀揣着读完的书,悄悄地溜出房门,跑到校长家,还书,借书。
乡下的夜,往往很安静,星空下的小村子,偶尔会有一两声狗叫,让人心惊肉跳。我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走,像一只小小的精灵,脚步飞快地奔跑着,新借来的书,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所以虽然有些胆怯,但我的心里,是满满的欢喜。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不远的身后,跟着校长和他的儿子,在暗夜里护送着我。
后来,到县城读了高中。语文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一张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端庄优雅。从她的讲课中,就知道她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听人说,她家有一个很大的落地书柜,里边有许多藏书。
我喜欢听她的课,于是,我的语文学得最好,在班级里,我的语文考试每次都是数一数二,作文写得也很出色。用她的话来说,我的语文成绩,是“出类拔萃”。她和我说,要想读书,尽管去她家借。
她家就住在我们学校前边的那道街,是红砖黛瓦的老房子,屋顶上的瓦缝里,长了一颗一颗的蒿草。走进院子,一眼看见她坐在西屋的窗前。窗子打开着,窗台上摆着一盆大绿叶子的马蹄莲,几枝半环形的白色花儿盛开着,娉娉婷婷。微风袭来,撩起她的长发,随着风,飘飘欲仙。看见我站在她的院中,她笑了,站起身,向我招手。我走进她的房间,瞬间惊呆了,那是一个怎样的房间啊,三面墙全是落地大书柜,里边全都是书籍,古典的、近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应有尽有。我那时的情形,就仿佛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惊诧、欣喜,羡慕,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她向我介绍着她的书籍,孩子气地炫耀着,让我看到了她课堂上没有过的另外一种性格,单纯、洁净、美好,马蹄莲花儿一般的高雅着,这一切皆因那满屋子的书香气。
后来,高中毕业了,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县城,时过境迁,我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小时候听故事、读书的事情却永远占据我心灵一隅。父亲讲的故事,家里书架上的书,小学校长家的杂志,高中语文老师家的书屋,时时出现在我的梦境。多年后,想起独自去借书的夜晚,仍然觉得心情雀跃。那时候,自己一个人走在小村的街道上,有时候夜色轻轻地泄下来,朦朦胧胧,轻纱一般笼罩着沉睡的村庄,笼罩着我小小的身影,陪伴我的,是怀里的书。
想起语文老师,想起她窗台上的马蹄莲,半环形的月白色的花儿,窗前书桌上的一本书、一盏茶,已经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永久地根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今,我的梦想虽然没有实现,但是我却拥有了自己的书房,落地大书柜里满满的书,若是出去逛街,我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书店或是书摊,无论新书旧书,若是喜欢,定会淘来。
二
前段时间,回老家,去了趟父亲的老屋。走进屋去,看见老旧的屋子,忽然觉得,屋子里的一切都陌生了,那些落满灰尘的家具,一下子都变得陈旧了许多,旧得就像一位失去照顾的老妇人,有些蓬头垢面了。
父亲去世将近两年的这段时间,老屋没人收拾,只能任其蒙尘。而且,屋里的家具都是有些年代了,有的甚至比我的年龄还大,炕上的一个老式被厨,是奶奶活着时候用过的,虽然破旧不堪,上边都掉漆了,斑斑驳驳,但仍然能看出花鸟鱼虫的模样,绘画的玻璃门仍然完好无损,父亲活着的时候没舍得扔掉,他一直用着。
在西墙边立着一个老式书柜,紫檀色,那里边摆放着一些泛黄的旧书,挨着书柜,靠窗的位置,是一个老式写字台,也是紫檀色,上边空落落的,我想起上次回来收拾房间的时候,还摆放着一本书,一副老视镜。而今,这屋子已是人去屋空,无人居住。
我用鸡毛掸子扫去家具上的浮尘,然后在生锈的自来水龙头前接了一盆水,用抹布细心地擦拭着书柜和写字台,又扫了扫屋地上的尘土,屋里显得干净许多。中午,有阳光照射进来,让旧家具泛出了光泽,顿时,觉得冷清的屋子有了暖色。
屋子里的每件家具,都有自己的故事,都透着它前世今生的沧桑。装满书的旧书柜,安静的旧写字台,都浓缩着温暖的情感,书写着老旧的故事。
记得,我读高中那年,家里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说他重要,完全是实事求是,并无虚妄之言。这位客人,是从内蒙古牙克石来的,可以说是千里迢迢,远道而来。他是爷爷的连襟,父亲的姨父,而我,则称呼他为姨父爷。姨父爷是木匠出身,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当时,我家仓房里有上好的红松木材,原是准备给爷爷做寿材用的,姨父爷说,做寿材用不了这么多,还可以打一个书柜和一个写字台。
父亲有一个旧书架,从我记事起,这个书架就摆放在书桌上,因为空间有限,即使整个书架上都摆满了书,也是只能放下二十几本书的。姨父爷的眼睛就是一把尺子,他觉得父亲应该有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爷爷从本村的木匠那里借来工具,十几天的工夫,一个紫檀色的书柜,崭新的写字台,出现在我家屋子里。顿时,屋子亮堂起来,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父亲高兴地把他的藏书从书架上、角落里,迁移到书柜里。那个书柜,那张写字台,在房间里占据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间,里边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书,那些书,在书柜里堂而皇之地有序地排列着。
岁月悄悄流逝,姨父爷早就离开人世,成为我们怀念的对象。而那紫檀色的书柜和写字台却依然摆放在父亲的老屋里,书柜里的书也在悄然增多。
父亲是语文老师,他年轻时也曾有过一个美丽的梦想,那便是文学创作。他写的小说、散文,曾一度发表在省市级的报纸上、刊物上。创作之余,他也喜欢读书。他对书的喜爱程度,远甚于我。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去书店,流连于书店浩瀚的书海当中,看到喜欢的,便买下。那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购买的书籍,至今还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柜的某一层。在那些书的扉页上,还留有购书的纪念印章,和父亲亲手写下的购书日期以及书店的名字。我翻看着那些书,发现书页有些泛黄,有的书籍里还留有父亲读书时写下的批注,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够看得清楚。他留在书里的书签,虽然老旧,但很古朴。这些书,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文化,讲述着那个时代的人和事,在当时,被父亲珍宝般地收藏到他的书柜里。而今,看着眼前的这些书,留给我除了无尽的思念,还有珍贵的纪念。
一种久远的味道和回忆,弥漫在屋子里,这里边有我远去了的青春岁月,有我一家人温馨的生活画面,有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生活过的印迹。如今,这些美好的场景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远去了,但是,它却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美好意境,永久地留存在我的内心深处。
看着眼前的老书柜,看着里边的书,我在想,当年父亲是多么想把我培养成书香闺秀的,然而,造化弄人,美好的愿望,总是不尽如人意,我,终归没有如他所愿,而辜负了他的美好愿望。
我走出屋门,轻轻地落锁,就像把美好的过去锁在我的心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