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毽是习武之人,又黑又壮,典型的关中大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出头了吧,但是腿脚灵活,会踢毽子,能踢出花子。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曹小毽。他也自称曹小毽。其实他真名叫,哎呀,真名我还真没记住。
我和曹小毽咋认识的呢?因为我在报社做记者的那会儿,他正在认认真真做他的闲人,吃个泡馍能掰三四个时辰馍疙瘩的那种闲人。也是闲得发慌,他就一心一意地成了我们报社的热心读者。他家住北门里,我们报社恰好在北门外,一里一外,就隔了一道城墙。他时不时就穿过城门洞子,跑到我们报社来提供新闻素材。不急了步行,急了骑个摩托,更急了就打热线电话。图啥呢?图运气好了能领个新闻热线奖。奖金也是分档次的,五十一档,一百一档,三百一档。他常拿五十的,却也知足常乐。
我记得有一回,一个洋大妈坐三轮车,上车之前给车夫高高竖了两个指头。车夫以为这一个指头表示的意思是车费两美元,觉得合适着呢,就把这个老外从莲湖路一气拉到北门城墙底下了。一下车,洋大妈却只掏两块钱的人民币出来付账。车夫急了,不让走。大夏天,流了一脊背的汗,两块钱还不够买瓶水哩。两人语言又不通,当街拉拉扯扯起来。这一幕就让曹小毽看见了,赶紧上去把二人劝住,然后打电话让我们报社的记者速来现场。我和摄影记者小丁去了,曹小毽先是嬉皮笑脸把五十元的线索奖要到手,然后随手抽出十元给了车夫,剩下四十元往自己口袋一装,拍拍手,笑道:好啦,好啦,这下和谐啦。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我说:哎呀呀,曹哥,还有这操作呀?
曹小毽光笑呢,嘴里只说:都是下苦人,谁都不容易哩。
摄影记者小丁说她也是下苦人,口渴得很,曹小毽又给我和小丁一人买了一瓶冰镇的可乐。
反正一来二去,曹小毽就和我们报社的记者打成一片了。等混熟了,还有记者使唤他呢。比如某些采访带点危险性,就喊曹小毽一声曹哥,让一起去,给作个伴,壮个胆。谁让曹小毽侠肝义胆、身手不凡呢?
一般情况,曹小毽一叫就去,且欢天喜地。如果有事不能去,曹小毽就无比内疚,为啥不能去,一定要解释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唯有一次,曹小毽没有丝毫犹豫,严词拒绝了。
那是有个刚转正的新记者,半个月没有好稿子,慌了,一慌就不择路,想弄个“炸弹”,能吸引人眼球的,想来想去他决定去暗访洗头房里的猫腻去呀。可他又没有胆子,不敢一个人去,就叫曹哥,同去,同去。
曹小毽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想弄啥?你要砸人家的饭碗呀。都是些苦命的妹子,你以为这钱好挣?谁都不容易哩。要弄,咱弄个贪官污吏。
那记者的脸涨红了,说:曹哥,咱这是弘扬正气哩,拯救失足妇女哩。
曹小毽冷笑一声:你连你都拯救不了。
后来纸媒也自己拯救不了自己了。报没有人看啦,也没有广告收入啦,减版,报纸越来越薄,记者走了大半,新闻线索奖也不搞了。曹小毽也跟着心灰意冷,不太来我们报社了。不过,我们的友谊倒没有丢,都成老朋友了。
曹小毽是个孝子,经常搀着他爸出北门到北关的华润万家超市买东西,也是为了散步吧。所以我经常会碰到这爷俩。曹小毽大个子,水桶腰,身形像个铁塔,他爸年轻时候估计也是个铁塔,如今缩了,像个小一号的铁塔。曹家父子俩走在街上回头率很高。
我和曹小毽聊得来,只要碰到了,我俩谝得就刹不住闸。曹小毽爱恭维我,说我的稿子写得好,报社排第一,是报社的曹雪芹。我赶紧纠正他:这话可不敢让别人听见了,曹雪芹是写小说的,我是写新闻的。你说我是报社的曹雪芹,那就等于是说我的稿子都是胡编下的。
曹小毽牛眼一瞪:咦,难道你不是胡编的?
一句话倒把我给噎住了。
我俩胡说八道哩,曹小毽他爸等不及,笑眯眯地,手背在后面,就慢悠悠先走了。曹小毽继续抓紧时间聊,多聊一句是一句,等他爸走出大约二十步远,他这才收住话头,小跑着去追。
我们什么都聊,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钟楼一句,鼓楼一句。但是曹小毽从来不提打拳的事,我一度怀疑曹小毽根本不会什么拳术,只是长得雄壮魁梧像个练家子而已,直到后来有一次见过到了曹小毽耍大刀。
那次纯粹是凑巧碰上的。我去西北大学办事,曹小毽所在的武术协会在西北大学图书馆门口的空地做汇报表演。我一眼就瞅见曹小毽了。铁塔一般的曹小毽,挺着肚子,偏偏穿了一身雪白的中式对襟衫,一点都不飘逸。我喊了一声曹哥,他听见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
那天曹小毽耍了一套大关刀,虎虎生风,耍完了,我赶紧鼓掌。他提着刀过来和我说话。
我好奇,提了一下他的刀,沉,没有提动。曹小毽就不让我提了,说怕我砸了脚。
我约他一会吃羊肉面去。西北大学附近有一家“王二羊肉面”,我在西大读书的时候经常在这家吃饭,吃出了感情,后来只要路过西大,必要去吃的。
曹小毽说:今天不行,要回去给老爷子做饭哩。
曹小毽单身,又是个独子,无兄弟姊妹。我认识他的时候,其母已经过世,家里只剩他们父子俩一起过活。
曹小毽虽说是闲人,其实是有单位的,我听他说过一次,好像是啥啥集团下属的一个测绘大队。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停薪留职了。此后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来源,好在他爸是高级工程师,也在这个啥啥集团,据说退休金不低,够他爷俩的生活用度。
他住的房子也是他爸单位分的,我去过,在一楼,昏暗无光,家里的家具摆设颇为怀旧。去的时候他爸正端了一盆银杏在剥壳。
那天我在他家喝茶,胡谝,他跟我讲了他刚参加工作时,有六七年都在汉中,一到夏天,就在汉江里耍水。他的初恋也在汉中。后来他回了西安,那段感情就抛下了。
那天,在西大,我邀请曹小毽去吃羊肉面,曹小毽不去,要回家哩。他把大刀用布袋子包裹严实,往摩托车上一绑,车上取了一件夹克,套在对襟衫上,要撤退的样子。
我说:曹哥,再谝一会嘛。
曹小毽摇摇头,头盔手里一提,给我细细解释为啥要急着赶回去,说他爸今天过阳历生日哩,他要回去下个长寿面,回去晚了不像话。又说了改天请我去吃个粉蒸肉,就在他家跟前,老板他熟,也是个对脾气的人……我看他说得又诚恳又啰嗦,催他赶紧快走,他这才跨上摩托车,嘟嘟嘟地走了。
没过一两天,曹小毽果然请我吃了那家粉蒸肉。吃粉蒸肉,就着很辣的新蒜,喝很浓很烫的茶。吃痛快了,他一挽袖子,我发现他胳膊上有一个鼓起的肉疙瘩,枣子大。我问他要不要去看个医生。他说:不疼不痒的,也不影响找媳妇。随它去吧。
说到找媳妇,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我们报社有个跑教育口的女记者,陕北黄陵人,一度看上曹小毽了,缠着曹小毽教她踢毽子哩。但是曹小毽没有看上她,嫌长得不好看,脸不白,且没有屁股,就没有教。女记者为此还骂过他是个渣男:真不要脸,看不上我为啥要请我吃火锅?活该你打光棍。
我们同事里有好事的,也问他:曹哥,你真不要脸,看不上人家为啥要请人家吃火锅?活该你打光棍。
曹小毽很委屈,说:拒绝了她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请她吃顿饭表示歉意嘛。
曹小毽后来还是恋爱了。经过朋友介绍,曹小毽认识了一个叫李梦的大龄女青年。这李梦经济条件比曹小毽好太多了。李梦人家是开公司的,挣承接会议,策划活动的钱。李梦这个女强人为了事业蹉跎了岁月,耽搁了青春,本以为桃李已误东风,如今一见曹小毽这个雄壮的男人,久藏的小女人柔情一下子全溢出来了。曹小毽人虽然方正,但也是个机灵人,知道错过李梦这个村,没有李梦这个店,也暗暗下功夫了,该柔就柔,该刚就刚,有甜的有酸的,进退腾挪全到点子上呢。两人才见了一两面,李梦就离不得曹小毽了,俩人飞速地好上了。
有一天,曹小毽说要我帮他一个忙,我问啥忙,他说让我帮着审个稿子。我答应了。曹小毽就带我先好好吃了一顿,然后把我带到李梦公司去。原来李梦公司接了个大活儿,有些文稿上的东西怕出问题,谨慎起见,要找人看看,曹小毽想到我这个报社里的“曹雪芹”了,推荐之。
那天李梦不在,公司的那帮子人对曹小毽的态度很是谦恭。曹小毽也表现得很自如,隐隐有幕后老板的架势。给人感觉,李梦的公司就已经是他的公司了。从这个光景来看,曹小毽和李梦的关系已经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啦。哈哈哈,替曹小毽高兴。
可是后来,两个人没有后来了。出了什么岔子?不知道。我也不好在曹小毽面前问这一档子事。
听别人说过,好像是和曹小毽他爸有关,似乎是曹父不能接受李梦比他儿子挣得多,这个老工程师说了一些愚昧落后的搞笑话,什么“女人强,男人亡”之类的。
又听人说,曹父对李梦其实没有一点意见,满意着呢,是曹小毽有一次问李梦,结婚后能不能接受和他爸同住。李梦说她还是想过过二人世界。曹小毽说,再见。
也不知道哪种说法对。无法考证了。因为曹小毽不久后因病住院。原以为是个小病,不想不到一年光景曹小毽就匆匆而去了。白血病。铁塔一般的汉子,毽子踢出花的汉子,耍关公大刀虎虎生风的汉子,不在了。
我们报社给曹小毽送了花圈和挽联:惯舞青龙,愿乘游龙常入梦。善飞彩羽,祈伴雉羽共升天。
后来我常看见曹小毽他爸一个人到北关的华润万家买东西,有时候是一盘鸡蛋,有时候是一把芹菜,提着慢慢走回家。曹小毽他爸的头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