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岁懵懂的年龄时段,但凡有人说我或骂我是个土农民之类的话,我就觉得那话相当刺耳,如同骂我祖宗十八代般的难受,跟他急眼是必须的,接着就会反唇相讥,把那口咽不下去的怨气,立刻就给怼回去才行。
那时,我有的是力气,好像还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恶胆,大概是那个年龄自带的一股血气方刚吧。不但有看问题超简单的毛病,而且还有不计后果之鲁莽。
极不想去听这样的话,是因为太了解它那背后所折射出来的苦难了。当然不想听,也根本掩盖不了自己本身就是个农民的铁证。不然的话,干嘛会那么起劲地反驳呢?一面是胆大,胆大得敢随时挥拳就上去揍人,一面又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祖辈都是农民的“严酷”事实,是我那时特有的矛盾心理。
这一切都源于我那时尴尬的处境。
我们背一背自家地里种的“小菜”去镇上卖,人家来买时先要进行一番左挑右选,然后给你的价格却要把你气个半死。你到底卖不卖?不卖人家扭头就走,把刚才在你面前留下的那身香扑扑的味儿随之带去了,风摆杨柳扭动的屁股渐渐浪远了,这个时候你再干着急也没办法了,谁知道下一个这样的城里人什么时候才来到哟;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背到镇上的粮站去交,那验粮官叼支烟来,眯着眼睛到处转悠,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的队长和组长们。要知道平时他们在我们队里可是面子十足的那种人,人人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不慌不忙的验粮官在检查了我们欲交的公粮后,慢条斯理地说,这还不怎么干吗——要晒。里面也还有些灰吗——要风一下。他的这话足够我们忙一天的了。从早上第一抺朝阳出发,到夕阳西下时分,把晒干的粮食,还要排队等风车——只有它才能把粮食里的灰搧走的;我们班上有两个城镇户口的男生和女生,他们肤白貌美的穿作,班上再怎么狂躁的女生见了那男生后,都会像老鼠见到猫地显露出温顺。那女生更是不可一世,老师都有点畏惧她——她的铁齿铜牙太厉害了,顺着她、不招惹她的时候占多数。我们这些没名气的男生,在她面前更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我们从小生活的土壤在农村,是个地道的农民后裔吗?还不都是源于我们得靠天吃饭的生活环境决定的吗?
二
我的根在农村,这是无容置疑的事实。父亲没结婚之前,他的所有关系人就是农村人。结婚的对象——我的母亲,一切关系也都是农村人。我们平时走亲戚,也仅在一定范围内的地界上进行,在舅舅、孃孃们之间亲情来往,他们全都是乡下人。他们的举手投足,全都是一种款式——讲的是土里叭叽的土话,吃的是没多少油水的粗茶淡饭。穿的衣服足够寒酸,上面有种浓浓的土腥味。
但有一点的好,大家交往起来不费力,根本就没有那种谁瞧不起谁的说法。因此,大家都相安无事地彼此走动、彼此联络着感情。
我们家住的地方是被青山环抱、农田缠绕的乡村茅舍。连绵不绝的群山上,生长着我们赖以生存的柴资源,农田里种着我们用来活命的各种粮食作物。
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庄稼人,过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依赖着大自然为之提供的山水土地的资源,一辈子与它们打着交道。如愚公移山一般,子子孙孙都在为之努力。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为了激励我们学有所成,就提出了“穿皮鞋”的理论。他说决定穿草鞋与穿皮鞋的分水岭就是中考。学习努力了,就考得起,将来就可以穿上皮鞋。不努力、少努力,就只是穿草鞋的命了。谁不想努力?谁不想脱农皮?谁不想将来穿皮鞋呢?问题是,你的命格里得有那个承受力啊!
我由一个不晒太阳、不做重体力活、连汗水都少出的学生娃,初中一毕业就立刻变成了一个要去太阳底下干活、在风里雨里接受煎熬、再无什么期盼可言的农民了。这种命运的转折,其实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理所当然。
当初,我是从农村来的,既然学业结束了,当然就得回农村去了的。在我的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却没有一个我是城里人的那份理由。
身体回到了广阔天地的农村,我的心却仍飘浮在城里的天空上。我总在想,我应该是哪儿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着“梦回”城市的梦。惹得父母亲老不高兴,他们说我不务正业,既然是农村人就该有个农村人的样子,应该摈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做个实实在在的农民。
在农村呆的大约有半年时间,我的皮肤与身体的轮廓就出现了变化,连声音也变了调。原来细皮嫩肉的皮肤变黑——黝黑得发亮,也变得粗糙了;身体粗壮结实了,变得更有耐力了些;稚嫩的学生腔变得老气横秋了。
完了,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与真正的农民有什么二致呢?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城里人中间去了。首先从外观上一切都给否定了,城里人可有一副好看的容颜啊!
三
我的根,已经被我的先祖深深地种在了一个叫土门村的土地上——那个离大山最近的地方。它是祖先的老屋,我的龙血出自那里。
父亲在那片土地上发了脉,后来又遗传给了我。
奶奶说,据她所知,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最先并没有把家安在后来成为我们老屋的那个地方。他们先是逃荒后来又迁徙,经过了战乱与灾荒之年,早年间过着游牧民的生活。找不到一块立锥之地,也只能靠不停地迁徙来不断地寻找着安身立命的地方。
后来,终于定下根来的这块地方——就是我们现在的生存之地,自然条件却很恶劣。
他们初来乍到,见到的山不像山——满目的荒山;见到的地也不像地——长满野草的偏坡瘦地。
他们自己先搭了个“窝棚”——泥巴墙、茅屋顶的农舍。本着能遮风挡雨、白天有个吃饭的地方,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算是他们那时最大地满足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这简单的愿望实现了。在那农舍里,有了祖祖的出生,又有了他媳妇的到来。再后来更有了爷爷的出生,成年之后奶奶来了。再后来是父亲出生了,我的母亲也来了。以上这几代人,他们都是单传,传到我这一代时,除了儿子就生了我这一个外,新奇的多了四个女儿,不知我这种情况还算不算是世代单传呢!
奶奶在说起爷爷与她的创业史时,禁不住悄悄抹眼泪。她闪着泪花说,你爷爷为了不让子孙万代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受饥寒交迫,我们就天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逢年过节油腥子都见不到,靠一辈子的积攒,终于买了几块田地、好几十亩的田庄……却在解放时,我们倒反定了个中农的成分,比起那些靠好吃懒做最后却评了个贫农的人家来说,就有些冤枉了。但他们不计较这,该艰苦创业时依然艰苦创业。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嗟叹道,难怪,我的根在农村的土地上扎得如此之深啊!
四
经过多年之后的沉淀,以及世事沧桑的轮回与变故,我已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倘若今天仍有人要拿“你就是个农民”之类的话来刺激我,哪怕他说话是在极不友好的状态下进行的,我也会一笑而过。也许,最终要回击一句“我的祖辈是农民”吧——这就够了。这倒不是因为我跳出了农村那一方天地,已经如愿成了城里人的缘故。
八二年,我当兵离开了老家,当时很有一种得胜后的侥幸心理,转业之后却没能再回到那里去。时至今日,我们遥远了起来。
回首在边防连队生活的那些时日,绝大部分战友都来自全国各地的乡村,与他们最先的“见面礼”,谈的就是广阔天地里农村的情况,闲暇时我们谈天谈地谈到的也依旧是最亲近土地上的人和事。没有遮遮掩掩的神情,没有含含糊糊的言辞,有的只是对农村生活的切身感受。
我的战线拉得如此之长——从原本的农村拉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也许这中间便是我的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