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普遍性考虑,我还是该叫它“电饭煲”的好。但这就有违我们村里多数人的叫法了。
以前,在我们村里,人们是把那用电来带动、能蒸米饭的“电饭煲”叫做“电饭锅”的。也许他们只见惯了用生铁打造出来的铁锅吧!在我们全公社的中心,就有这样一个能打各种铁器的铁匠铺,大小不一的铁锅是那儿销售得最好的拳头产品,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进入到家家户户的灶台上。有些老人一辈子只会用这样的铁祸来煮饭。当然,在我们那偏远闭塞的山区,也没有其他东西可用来替代的。
全公社仅此一家的铁匠铺,离完小不远,我们上下学都要路过它的门口。有次父亲带我去那儿买过一口小铁锅,我才有机会打量那儿的大概。约有三四个师傅,他们的穿着算不得全副武装,可也做了些防护,从一个燃得旺旺的火炉子里,用一把很大的铁钳将一块烧红的铁块急急拖出,匆匆地搁在一个黑不溜秋的铁柱子上,有两人就你一锤我一锤地开始猛砸,砸得那铁块火花四溅。很短的时间内那铁块就改变了形体,“红红”的颜色也逐渐褪去,他们便将它沉到水中去,很快又拿起来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又将那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家伙重新投入火中,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搞了好几次。
临走的时候,我连个大概也没看出来,路上我便问父亲,父亲不假思索地说,他们打的是一把锄头。一路上,父亲兴致满满高地告诉我,他们是辛苦点,一个月下来拿的工资,要高出我们很多。
父亲是个教书匠,能按月领取三十多元旱涝保收的工资,很让我们的邻居羡慕不已。我便在心中有了将来也去当个铁匠的意识,只是觉得自己身体单薄,可能还吃不消那千锤百炼的劳作。要是像他们那样每天身上的汗水都没干过的话,我身体肯定还会更加的苗条——苗条得像根竹竿。他们三四个铁匠竟无一人是胖子。
既然家里的那口经常用的小铁锅已经坏了,才去买这口新的回来用,那我们就得张罗着很快将它派上用场。
对我们来说,天下最令人讨厌的事,莫过于烧火做饭了。
二
照现代人之观点,凡是缺“铁”的人,吃铁都能补到铁。农村人煮饭用的铁锅铲、铁勺子,它们与铁锅频繁接触、产生摩擦,是能达到这个效果的。
像居住在城里的人们,对刚买回来的新铁锅,除去锈迹的办法,最省事的就是买块猪皮或猪油,将锅烧红了,反复在里面“炼”,直到猪皮或猪油都化成了油,变成了焦煳状,再用铁砂纸反复擦洗,会被洗得锃亮锃亮的。
早年间的农村,要除去铁锅上那层厚厚的铁锈的办法,却是凭力气反复“磨”它,这事我很早就干过了。得去山坡上拣一块“泡爪石”来磨——这石头最大的好处就是没那么硬,但也不算软,它刚刚好的材质,是能把锅的里面“擦”亮来的。那呱唧呱唧的噪音,便是二者在摩擦时瞬间发出来的响声。有时一个下午过去,我才能把一口新锅给弄得锃光瓦亮的,但那已经是把我累得不行了的呀!
旧锅烧坏了——漏水,大人从灶上取下来当火盆,里面放些柴点着了,或是加些桐灰子让它慢慢怄着烤火。既然铁锅烧烂了,那就不用再为煮饭发愁了——我们是有过短暂高兴的。当把新的铁锅又给买回来时,我们脸上的喜色很快就散了。其中的原因当然是不想煮饭的,它实在把我们折磨够了。不是哪一个人不想煮那三顿饭,而是人人都不想去煮的。
这自然与我们的灶屋和烧柴有关。
柴,要么是活的,点不燃,尽生出些烟子,在灶屋里低低的徘徊,成了摆设的烟囱,根本出不去烟子。远远就望得见房背上钻出来的烟子,没个秩序地乱窜。
煮饭的人,把头伸到锅灶的门口去吹火,弄得满脸像个花猫似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炉灶里的火根本就不想燃起来,还在往外释放出浓浓的烟子呢。
铁锅里的水,半天也不见“打点”,米和红苕之类的东西还沉在底下乘凉……吃饭的时候,不知辛苦的人还说个风凉话:这稀饭是泡熟了的,淡而无味……
每次煮饭,谁也不想去染指。大家都觉得它不但耽误时间,还受尽折磨,弄得作业都做不成。如果还没吃饭,你就坐下来去做作业——分明是想享清福嘛,门都没有。
私下摆龙门阵的时候,就议论说,要是有个锅,只要把米搭进去,掺上水,就不用管它了,饭就自然熟了……该有多好嘛!
你做梦吧!
怕还要等些年呢!
足见我们那时的想法不少,就是在当时情况下,谁也不敢相信会实现的。
三
我当上代课老师离开村子,吃的那顿夜饭,同样具有不可忘的特质。它也进一步促使我坚定了信心,家里煮饭的事,已成了刻不容缓该解决的事情了。
那顿饭并不复杂,母亲在太阳落山以后就在着手准备,结果月亮升到了中天,我们才上桌开吃。最小的一个妹妹都睡着了,把她弄醒来,老大的不高兴。
这拖延的原因,是那不争气的柴禾又一次给我们开起了玩笑,居然一顿饭中途媳了好几次火。母亲说我就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全家人箜一顿干饭吃,就算是在欢送了。结果锅灶里突然升起来的大火,把米饭箜成了锅巴,焦了一大片。
吃吧,还是把它都吃了,吃了眼睛清凉。母亲把那焦黑的锅巴每人分了一块,说道,丢了可惜。
差不多一年,我都闷声节约,终于为家里“节约”出来了一台电饭煲。当然,这里面也有我利用假期搞勤工俭学的收入。记得那时我的工资才三十多元,我找班上一个在县百货公司工作的学生家长,利用他的关系帮拿了一台电饭煲的调拨价,花去了我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百八十多元。它的名称叫“半角电饭煲”——我记得很清楚,不会忘记的。
那时,半角电饭煲从出厂至卖到消费者手上,大概有这么几个价格,比出厂价高一点的叫调拨价,又比调拨价高一点的叫批发价,比批发价再高一点的叫零售价。比起零售价来,我拿的调拨价大概能节约好几十元钱。这不是问题的所在,如果没有关系,你拿钱可能都还买不到货呢。
出于对新鲜事物需尽快掌握的原因,我在使用了三四天后,终于学会了它的使用方法,便连同外面包装的纸箱一起弄回了家。我一个人的生活不须那么奢侈,家里必有它的用武之地。
过我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时候,我拿它煮稀饭、蒸干饭,还用它煮肉、煮菜吃……不论哪一种,它都很省事,而且煮得也快。
拿回家的当晚,全家人高兴得不亦乐乎,像见了西洋镜那般新鲜。几个小妹更好奇,在没使用它之前就反复问我,它不用火,是怎么把饭弄熟的,你到底会不会用,别把它弄坏了……给我提出的这一连串问题,我懒得一一作答,直接给他们操作做示范。
在我的演示下,那饭蒸熟了。一揭开盖子,他们就挤过来伸长鼻子闻。真香啊,从没这样香过……事实让他们信服了。
怕他们不会操作,第二天晚上,我又当起了指挥官——由他们操作,我只在一旁观察着。又是一次皆大欢喜的成功。
当我再回家的时候,就有多人向我诉苦说,我们这生产队三天两头停电,一停电就用不上了。因此问我,有没有不用电就能把饭煮熟的电饭煲?这哪行,它就是靠电来带动的,跟锅灶里烧柴是一个理儿,我笑着说。
置身于山区的我们,家乡的电线杆子倒是沿途都栽的有,凌空的细电线从这山拉到了那山——夏天,它松松垮垮地下垂,冬天却笔直成一根线,就是缺电少电的一幕幕随时都在上演。一旦不送电,别说电饭煲用不上,就是打米压面的机器也工作不了。晚上的山村,黑得跟夜晚的山林似的。昏暗的煤油灯,这里一盏盏、那里一盏盏,像个萤火虫似的,发着微弱的光。
四
我买回去的那个三角电饭煲,历经了家里的几次“浪潮”革命,它也没有被淘汰掉。首先不同意的是奶奶,其次是母亲的配合也发挥了作用。
连奶奶这样又老又没文化的人,都学会了对它的熟练使用,其他人当然就更不在话下了。也许是大家把该有的“事故”都排除了,剩下来的便是一马平川的顺利了吧!后来,大家对它的用法,可不像当初它新的时候那么讲究了,但它就是不“扯拐”,弄得想丢它都不得。
说到它出的那次“障碍”,奶奶曾经狠狠地自责过一次,在我的开导之后,她的愧意才有所减轻。有次电饭煲正煮着饭,又停电了,奶奶忘记拔下电饭煲的插头。当电又突然来了时,只听电饭煲周围发出了一声脆响,接着它的指示灯就熄了,害得只好把里面的饭倒出来拿到灶上去重煮。这可把奶奶吓坏了,她抢着承担了责任,都怪我,都怪我……要是电饭煲坏了,这可咋办?第二天我刚一回到家,她就心急火燎地要我把电饭煲拿到街上去,看看能不能修起。我检查了一遍,判断应该只是插头线坏了。果然如此,修理的师傅只给我配了根插头线,花了几元钱就解决了问题。
由于那芯子是铝做的,我和妻子都知道铝对人体不好,会导致阿尔茨海默病,但在奶奶那儿怎么也说不通,家里只要有加热的饭菜,她都会拿它来使用。丢了可惜嘛,她说。
我们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却在心里希望它还是尽早烂了的好。最好是那种再也修不起来的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