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属纽约州治下,与纽约市毗连。地图上看,就像北大西洋一时懵懂,给纽约这个“大苹果”,配上了一枚细长的桃树叶,让她从纽约港伸入了美东的大海。
临近春天最后一个节令谷雨,女儿带我们在这个约有190公里长,只有20几公里宽的小岛上,驱车跑了两个多小时。
汽车由西而东驶来,车窗外的风景,令人目不暇接,仿佛进入了一条生机盎然,活力四射,魅力无穷的长廊。而最冲击人视觉,最撩人心扉的却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满眼的绿!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触景生情,我一下就想起了那首《绿岛小夜曲》的老歌。那歌词虽然咏唱的是月色下的台湾宝岛,而此刻置身长岛,观岛之美景,思歌之情境,心弦竟也伴随着美的旋律,绿的吟咏油然跃动起来。
与前两日的晴空赤日,高温蒸腾的突热不同,像挨了老天警告似的,只一夜,气温就陡降了十几度。云层遮蔽了蓝天,太阳似捉迷藏的顽童躲了起来。不过,没有阳光晃眼,这倒让视野中的景象平添了一份柔和,多了几分更有层次,更加清晰的质感。
树林绵延不绝,与车一路伴行,纽约周边高速路的两侧,大体都是这样的风景。但此时长岛路侧,却又有不同,与刚刚去过的邻居,新泽西州的高速路景也有明显区别。这里的树林,更透溢了一种粗犷原始的野性情愫。缱绻的春风,吻抚着林中的新绿,给人一种色彩虽近似,色度却殊然的感觉。
高大耸立的乔木,密集交错的枝条,绽放的是初出芽苞的嫩绿。间或掺杂、傲然坚挺的青松,坚守的是从不更换的一袭常装,如刚刚洗涤过的森然的墨绿。最挨近路边的一排排灌木丛,覆上的又是格调明快略显鹅黄的浅绿。灌木丛脚下,鲜有人工修整痕迹的草坪,萋萋茸茸,那偷偷从它们长辈们怀抱露出童子面的稚嫩小草,更如绒毯纤维的毛尖儿,是一种叫人直觉醒脑怡心的水绿。
倏忽间,云缝儿中突然透出了一缕阳光,一株潇洒俊逸的落叶松,承接了这难得的恩宠。仿佛上一分钟才生出来的,短嫰如细毛般的松针,被传说中的马良,用他那无所不能的神笔,轻轻一涂,就抹上了鲜亮欲滴,格外夺人眼目的青葱。披着阳光赐予的淡襦薄裳,细细的枝条微微摇动,像是黄山的迎客松那样,轻盈地伸着臂膀和腰肢,在迎接着稀疏的来客。
然而,众绿之中,我还发现了一种极不和谐,若“黑山老妖”布化的嗜血绿植,叶面反射着阴森森,贼溜溜乌光的黑绿。细眼一瞅,才发现是冬天冻不死,夏天扯不断,生命力极其顽强地爬藤。密密麻麻的藤叶,正紧紧缠绕着它们的猎物,一些高大乔木的树身,像被裹上了一层鱼的鳞片,鳄的铠甲。贪婪的藤尖儿如伸出来的蛇信子,不顾一切地向上舔着,爬着。所过之处,枝干都被死死箍在了里面,成了它的衣服架子,没有了生命迹象。侥幸还没有被爬上去,那可怜的一截儿树顶,从树的主干中央,拼全力钻出来的纤弱枝条,可怜巴巴。好像是在努力昭告世间: 我还活着。又像是欲借东风之力,拼命摇动着求救信号。
眼看这如同害人的毒蛇,冬眠之后,又随春风复苏,继续攀掠囚树的爬藤,虽然心绪有点儿伤感,但又一想,植物界又何尝不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然不乏此种祸害同类的霸凌之徒。然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早有箴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害树之蛇,林中病树,岂能阻住春风,对万木之林的青睐,怎能抵御春光,势必营建绿色世界欣欣向荣的执着!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原以为引用这宋代词人李清照的名句,来形容纽约这座大都会,眼下花已残,即将败落;叶已萌,正日渐肥硕的暮春之景,应正当其时。可又一个没想到的是,长岛的节气竟然迟滞于身旁的纽约,这里是春光犹盛,一派盎然。萦怀着白居易的“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惊讶,在于“山寺桃花始盛开”,相隔三万里的北美洲大西洋之滨,竟寻觅到了春驻于斯的又一处桃花源,这是多么令人惊喜的发现。
与绿相得益彰,共同点染装扮春色的花树,林林总总。都在抓紧这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光,昂首怒放,竞相释放着青春的娇艳与活力。黄白红粉紫,一树一树各种各色叫不出名字的繁花,不时在绿林中闪现。连小小的蒲公英,也不失时机地擎着雏菊一般精致的重瓣儿小花,把如茵茵绿毯的草地,若画龙点睛,绣上了星星点点,黄澄澄,鲜亮亮的图案。一路逶迤不绝,叫人赏心悦目。
我正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瞭望着车窗外这绿的世界,和不断亮相,点缀着春色的斑斓花树。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丛丛竹子,从住户庭院的树墙篱笆后面,探出了颀长的青枝。
我心里不禁一动,竹子应该是中国园林备受推崇的绿植啊,怎么搬师北美了!别是看错了吧,于是按下车窗玻璃,几乎伸出了脖子,没错,千真万确,就是竿竿翠竹。中国的文人墨客,对园林院庭中有无竹篁点缀,历来津津乐道。北宋的大文豪苏东坡,他那首杂言古诗《於潜僧绿筠轩》中,就有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那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名句,不也是透过婆娑竹影之外,看到桃之夭夭,方才诗情顿悟,偶拾而得的吗!被后人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一生善书,擅画。墨竹、怪石、枯木,都是他笔下的挚爱。由此亦可见,竹子在他,和封建士大夫心目中的地位了。
眼前这长岛的绿竹,掩映陪衬的自然不是飞檐翘角,白墙黛瓦的中式园林住宅,而是西方的别墅式家居。但细观其风格,那种古朴沧桑,却有别于纽约常见的意大利式老宅的建筑形制。突然脑子里一亮,想起了近年来网上常见的西欧建筑图片,太像曾经号称“日不落”大英帝国的传统风格了。恰在此时,女儿回头问我,
“爸,你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吗?叫南汉普顿。”我紧接着回了一句,“应该是一个英国的名字吧。”
女儿一惊,“让你给说中了,我刚输入谷歌查了一下,词条提供的竟然是英国的地方!”
多么精绝的配置,东方人着意的竹影摇曳,与西方的田园别墅式房屋相亲相依,如此和谐地共处一院。两种建筑理念能如此巧妙地融于一体,合璧生辉,窃想,若东坡老先生能够穿越一遭,会不会也能击掌而叹,妙哉!
到了一叶之宽的长岛,肯定要去看海。不想车下了公路,天空却布下了浓浓的大雾,能见度几乎不足百米。老伴儿劝我,别看了,这种天气你能看到个啥,还穿得这么少!
我又来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拗劲儿,一身体恤短裤就下了车。这还是我两天前的行头,没想到一夜就回到了早春,虽然有点儿冷,可非要看海却兴头难抑。
跋涉了不足五十米的距离,大海终于摄入了眼眸。氤氲迷蒙的雾气之中,海龙王真成了变色龙,将以往晴空朗日下的碧蓝与蔚蓝,幻化成了眼前的深绿,不,应该是浓重的墨绿。
来美东几年,去过好多次海滨,海浪的温柔与疯狂,海水的蓝与绿,甚至于黑的变幻,从来都与风的助力紧密相关。今天的大海却一反常态,风未惹,雨未烦,怎么就无端发起了这么大的脾气,简直像被煮沸了一样。疯涛汹涌,狂浪滔天,波山浪顶不断地绽裂开雪白的浪花,涌动着绿的峰谷,一波接一波地向沙滩扑来。虽是雾里看花,但那一队队宛如列着横队巨兽军阵似的波涛,前扑后推,势不可挡的暴戾,却赫然于目。前一队隆起的高不可测的波山浪岭,在刚刚抢上浅滩,立遭粉身碎骨,瘫落成细碎雪浪的一刹那,后一列巨兽拱成的波峰又接续涌了起来,压了下去。前仆后继这个成语,在这里真是得到了最生动,最形象的诠释。
寂寥空旷的海滩上,只有我,和几只落在水边的海鸥了。我急急掏出手机,想要把这难得的,上天赋予大海那磅礴生命力的绿色,和那处变不惊,似闲庭信步的海鸥一并摄入影框,哪想却看不清屏幕上的显影,只能粗略判断着海天一线的平衡,点下了按键。上车细看,才发现很壮观的照片,还是留下后憾,海鸥不见了!是不是我忙着手点按键的时候,她们振翅而飞,巡弋海天去了。
回程的路上,我仍然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咆哮的大海与微拂的风,为什么反差强烈,却又会和谐共生?我不是气象学家,自然无法找出其中的科学答案。于是,便得出来一个以凡夫俗子之心,揣度大海广阔之腹的答案,或许很有一点荒诞。是不是终年困于水邸的龙王爷,心理失衡,妒火中烧,吾以大海这无垠之绿,倾情助力于人间的春明景丽,却意欲上岸游玩而不得,气煞孤也!于是才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长岛的葳蕤绿意,让人兴奋,令人陶醉,我深深沉浸在了对绿的敬畏和感动之中。绿,不仅仅是春天的标志,更是和平的象征。绿,是万物萌发的源泉,也是生机勃勃的肇始。绿,是生命的颜色,是她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宁静希望和憧憬。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绿岛小夜曲》的旋律又在耳边响起。我忽然觉得,长岛这一桃叶形的绿岛,不就是载着满满的绿意,在大海的广阔胸怀中,轻轻摇动的那一叶扁舟吗,摇呀摇,直摇得人醉倒了心里……
注 纽约市昵称大苹果
(2023癸卯年谷雨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