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豌豆尖是个寻常物,爱吃它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归其原因,想必多是冲它那绿色食品的头衔而来的。你别说它的口感还真不赖,带着一种其他食品代替不了的清香味儿,让你看了就想吃。
妻子更是眼馋它。刚迁居昆明,我去菜市场时,总要得到她要买豌豆尖的指令,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该主动去做的事了。因此,我便开玩笑说,你不但嫁了一个好人,还嫁了一个好地方……她知道我说的是啥意思,冲我莞尔一笑说,你就臭美吧!不过,有次她也承认,昆明的确是个好地方,至少一年四季那菜市场里都有豌豆尖卖,她也乐得一年四季都有豌豆尖吃。
豌豆尖本身也是我最钟情的一道菜,却也是她的最爱,这是我婚前所不知道的。有次,我俩去老家的一个小餐馆吃饭,记得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的事。那天说好的我付钱,只让她点菜。她的目光先在那个“货”架上来回巡逻了半天,最后竟久久地停留在一个盛实物的空盘子上——只一个小小叶儿的豌豆尖,孤零零地躺在里面。站在旁边记菜的主人忙知趣地解释说,豌豆尖没得了,这个时候不是旺季……。那你们的豌豆尖咋个吃?妻子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这句随口话,并没引起我的注意,我也就没多在意。老板还是很认真地回了一句,豌豆尖炒酸菜好吃!她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事情慢悠悠地过去了很久,有天黄昏我俩散步,我忽然想起那天吃饭的事,便随口问道,你问关于豌豆尖的事,是喜欢吃它吗?她羞涩地低头说道,大冷天的哪还有豌豆尖吃?不过用酸菜去炒豌豆尖,打死我也没吃过,太奢侈了!
二
我们结了婚,有时闲聊之中自然少不了豌豆尖的话题,她也因此才给我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来。你可以去当潜伏的特务了,保密工作简直做到家了,我故意嗔怪地对她说。
有意不告诉你我的喜好,是想让你自己去发现。亲口说出来多没意思啊!最终,我还不是自己给说出来了,说明我也太缺乏魅力了嘛……妻子假意白我一眼,我已看出来了,那天她说话时的心情是别样的好。
结婚之前,我就对她生活的大致环境私下打听过了,可并没掌握到她爱吃豌豆尖这样的小事。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农村,这一表面看上去差不多的身世,是能让两颗年轻的心彼此走近的,我们在一切都已达水到渠成的地步,组建起了幸福的小家。
有年春节,我们从工作的城里回老家过年——那是我儿时并不怎么眷顾、长大了只有离开它时,才总也忘不掉的老屋。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仍像以前那样用豌豆尖下包面吃,我才发现了她对嫩绿色的豌豆尖最感兴趣。那晚包面之后,煮的豌豆尖仍如我们小时候那般的稀缺。
我们已经熬过了最困难时期的那个新年,如果用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形容还为时过早,但比较“充足”的食品,还是能在过年期间只管放开肚子来吃,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好奇地问在场的家人,怎么不多弄点豌豆尖来吃呢?
过年,又不是平时,吃那么多的菜干啥?包面不比豌豆尖好吃?回我话的是奶奶,她随后又说道,包面不塞牙,我就喜欢吃它……
奶奶喜欢吃包面这是事实,早年间我就知道了。下午她咣咣咣地剁包面馅子的那股子劲儿,可以说早已把她给出卖了。今晚吃的这顿包面,其质量肯定要比从前任何一个年吃的都要强得多。即便我们现在在城里住着,要想吃到如此的美味,怕也是相当艰难的事吧!案板上的那个菜墩处,一下午都能听到奶奶手起刀落的声音。母亲把杀年猪炼过了油的油渣碗端出来,让奶奶少剁些进去——这一点还像以前,油渣在里面能撑起香味来。母亲明白无误地告诉奶奶,肉多、少剁点油渣进去——但这一点又不大像从前,从前的包面里除了油渣外,几乎舍不得加肉。当然加进了葱姜蒜的味道,也能弥补到肉少的不足。
看到奶奶亲自上阵剁包面的馅,作为客人到来的我妻子就有些不自在了,她主动要求去给奶奶做个帮手,精神好着的奶奶哪肯放手呢?她说,剁包面要剁细点,我这牙齿不行,不如我来剁吧。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就静静地等饭吃。确切地说,是大人们担心我们把事情做不好,才有意让我俩闲着。但像包包面这样的活儿,我本来以前就没少做,现在也没忘记——小时候为生活所迫,什么事没做过呢?饺皮已不再用手工擀了,作为配着吃的豌豆尖,也已被掐回来了……此时,我们只有从旁围观的份了。
那晚,桌子上可供吃的豌豆尖,连个点缀物都还谈不上。老家的人几乎就没吃,它差不多被从城里回去的我们都扫光了。
三
第二天下午,当得知家里下了很多豌豆的种,长势茁壮、已到了该吃它的时候的消息时,妻子比我还开心,不等我先开口,就提出由我俩去地里掐豌豆尖晚上煮来吃。看那不把它吃够就决不收兵的架势,奶奶笑着同意了。
临出发的时候,奶奶还担着心地问,会不会掐豌豆尖?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倒已有多年没做过这等活儿了,便红着脸说,咋不会呢,我们又不娇气。她望着穿得崭新的我们又说,那我等会儿去掐嘛,别把你们的新衣服弄脏了。我们没再多说什么,提了个红苕篼子就出发了。
所到的地方,是我以前每逢春节掐豌豆尖时才去的“湾湾岩”。此刻站到那儿,仿佛有种重回它怀中的感觉,更有种如释重负的亲近。
它的山上是如袋子样狭长的森林带,山下像和尚百衲衣大小不一的粮田。“湾湾岩”就潜伏于其中,它是块有泥土、有乱石的偏坡瘦地。小时候我见到的湾湾岩,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利用。地势不够平坦不说,还遍地是野草。现在,它却全变了样——变成了石砌的梯田。
妻子来不及欣赏眼前碧绿的美景,自顾自地忙开了,我却站在那儿肃立良久。呆呆地端详着它,像在端详一个老朋友。
快掐嘛,站着干嘛?这儿的豌豆尖怎么有这么多呀,下面的麦地里还有……新鲜感十足的妻子,立时来了精神。
放眼望去,山脚下的坡地与坡地下的递田,全让葱绿包裹住了。借助暂时还没暗下来的天光,完全能准确地分辨出哪里是豌豆尖的领地、哪里是小麦的领地。我为这连成片的种植给惊住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它曾经的荒芜,让生活在它周围的我们吃了不少的苦头。去放牛,贴在地上长的铁漩草,根本喂不饱它;去捡柴,山坡是光秃秃的。就连大小不一的梯田里,长出来的粮食也不让人有多满意。
要是小时候有这么多的豌豆尖掐,说不定天天都要吃它,就一定要把它吃个够了……妻子边掐边说着话。她已从坡地处一直掐到了地势较为平缓的递田里。
再说那个时候不管哪儿种的豌豆尖,都不允许你去掐吧?不知你们那里是不是这样,反正在我们生产队是严格禁止的……我用能引起共鸣的话,说给妻子听。掐着掐着,我就慢慢爬到了坡地的上面。此时的豌豆尖还不到扬花的季节,大约从地底下才冒出来二三十公分高,眼下正是吃它最可口的时候。它的嫩绿给人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咋不是呢?我们家父母亲在房前屋后不便使用锄头的空地上,用根竹签子在土里插个缝隙儿,再把两三颗豌豆种丢进去,说是大年三十晚上可以掐豌豆尖来吃包面。可那些偏坡瘦地种出来的豌豆苗,瘦得像香签儿。我们一方面不忍心多掐它,另一方面爱唠叨的母亲,也老在耳朵旁说些掐了豌豆尖、就要影响以后的产量了之类的话……其实,掐回去的豌豆尖还不够一筷子挑走,每次我们姊妹都是抢着吃那不多的豌豆尖,吃得很香,想多吃一苗都没有。而生产队那些麦地里兼种的豌豆尖,说的是不准掐——怕影响豌豆的产量——划不来。实际上好多人都在偷掐。我们家成分不好,不敢去冒险……
妻子的话,让我也想起了很多事。关于这豌豆尖的故事啊,我的肯定比她要多得多。但现在还不到向她倾诉的时候,得赶快回家,不然就赶不上今个晚饭的节奏了。我想,今晚的豌豆尖一定会销路很好吧。
事情也果真如此,煮了满满一盆豌豆尖,却最先被吃完。其他人都是米饭下着来吃的,唯有妻子是拿它来当顿吃的。她那舀得满满的一碗豌豆尖,油盐酱醋什么都不放,她说吃的就是那个淡味儿。
在离开那片坡地往家走时,我故意回头看了一眼,露了一句话说,这里的豌豆尖很特别。你看上帝对它的造型,就知道那地方一定与众不同。
我看没有什么嘛。你故弄玄虚吧!妻子不以为然地戏说。
在饭桌上,她那么勇猛地吃着豌豆尖,像牛吃稻草一样,可曾想过这“与众不同”的含义呢?我悄悄地望她,心里忍不住这样想。
四
新年之夜,也许半是兴奋、半是诧铺的原因,我们都没睡好。守岁守到下半夜,实在支撑不住了,才上床睡去。等正儿八经要睡时,脑袋却又异常清醒。
你下午说什么来着,那地方哪儿与众不同呀?妻子愉快地提起了下午的事。
我们小时候大年夜吃的豌豆尖,都是从那地方偷来的。现在想想,真有些好笑呢。不过偷来吃的豌豆尖,就是很好吃,带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这个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个“湾湾里”,种了全队最好掐的豌豆尖。
此话怎讲?妻子对我吊她胃口的话,有些按捺不住地追问道。
请听我慢慢道来!我像说评书的人那样,故意来了个开场白。
说那里种了全队最好掐的豌豆尖,是因为那儿先前住着一户人家,当然那也是方圆好几公里范围内唯一的一户人家。当初队长听说有人要迁往偏僻的那里去居住,就很是鼓励,觉得有户人家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住下了,以后从事农业生产时就会有很多便利。哪晓得他们搬去后不顺的事接踵而至。先是儿子病死了,紧接着养的耕牛摔死了,最后房子也着了火……这可把那家人折磨得够呛。经“地仙”一查,不得了了,他们整个家竟然天天在与死人为邻。面对附近那个庞大的“阴界”,他们家根本压不住,不出事才怪呢!离他们宅基地不远处有一片古坟,除旧立新时有人一门心思为争表现,居然把坟林损毁了不少,白骨都露出来了……下雨的时候,那些损毁的古坟,个个当山茅坑储存雨水用……
那户可怜的人家很快就搬离了,那里重又复归到先前的荒芜中了。
队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安排全队劳力,把那处没人住的空房子墙土推平,又利用从地底下弄上来的墓石,作了梯田的挡墙。开始几年,也仅是简单利用而已,在那漫山遍野的荒地上种了豌豆。这样,队长就算是破除了迷信,有了可供“开荒种地”宣传的资本。后来,等那里的土地逐渐平整得差不多了时,又种上了小麦和苞谷。
我们家从坪上搬到离那片古墓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居住时,实际上是单家独户地过了几年担惊受怕的日子。
大年三十的下午,其他几个小妹按捺不住的激动,早早就洗了脚,把新衣服穿戴整齐,跃跃欲试想要出去玩的时候,我则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没完成。比起更小的她们来,十岁多的我已然成了个“大人”——这在娃娃多的家里,老大永远是作为父母的帮手来使唤的。
那时的我,心里虽有不服,可也没办法,只得乖乖地手捏一个布袋子,去那传说中有鬼魂出没的“湾湾里”偷掐豌豆尖。当然有时母亲也会来,多数时候只我一人前往。在那埋有古坟的土地上,长出来的成片的豌豆苗,掐起来也还容易,不用随时起身,就会有收获。
也许就是母亲提前说过的那些话,让我悬着的心绷得更紧了。掐着豌豆尖的同时,还要警惕地看向四周。一旦远处有人说话或者咳嗽的声息,便会立即龟缩起来,心跳得更像是在打鼓。在场的母亲有时也会自我安慰地说,其实掐这豌豆尖也不见得就会对豌豆的产量有多大的影响,它连花都还没开呢……像这种大面积种出来的豌豆,如果不去掐掉它的巅子,它只会长苗,反而不好。母亲说出的这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每年秋天,我们出工收豌豆时,干透了的豌豆草显得苗肥草长,背在背架子上却是轻飘飘的,那上面根本就没多少豌豆荚……运气好时,自然还会遇到野鸡从豌豆地里飞起来,逃向远方。有人也还曾捡拾过野鸡下的蛋……听到母亲的这些话,我也会低声问,那又为啥不让掐它呢?母亲则避而不谈,掐豌豆尖的速度更快了。
经过一下午的劳作,豌豆尖分到人多的碗里,最终也没能有多少。以油渣子为主料,只加进少许的猪肉,剁出来的包面倒是可以管够,折耗很大的豌豆尖,可就年年让人垂涎了。
五
自从饱餐了那顿丰盛的豌豆尖后,妻子总在念念不忘地唠叨,她说今生值了,算是吃到了天底下最好吃的豌豆尖,而且还是吃饱了的。再无遗憾!
再去市场上买豌豆尖时,她总会拿起来掂量半天,有时还会放到鼻子底下去闻闻,卖它的人自然会说,自己种的,没浇肥料……
但买回来的豌豆尖在吃的时候,那味道就差远了。
看她那遗憾的样子,我便安慰道,不把它当成是豌豆尖不就行了嘛!
那把它当成啥?她不解地反问我。
当成是绿色食品吃,不好吗?
好,也好。就是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了。
一个宁静的星期天早上,妻子刚一起床就告诉我说,你猜我梦到什么了?看她那天真的样子,我随口说道,梦到豌豆尖了……
她立刻走近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瞎猜呗。
不过,它也给我的退休生活提供了一种可能……妻子有些自信地说。
什么可能?难不成去乡下种豌豆尖?
干嘛不呢?我那么喜爱它!她望了望我,又补充道,街上卖的那些从大棚里生产出来的豌豆尖,只能算是豌豆草,越来越吃不成了……
你就做梦吧!我说。但在我心里,早想去过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了。